半日。”
“太太慈善。佛祖听见太太祷告,定然保佑环儿逢凶化吉。”王熙凤假模假式的安慰几句便跟着金钏去拿山参,又打发平儿去贾母处报信。
王夫人入了佛堂点香,手里慢慢捻着串珠,口里喃喃念着佛经,嘴角却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贾母听闻消息只皱了皱眉,给大夫封了几两银子算作谢意,差琥珀送几味药材便罢了。她向来不喜贾环,这个孙子在她心里没有半点地位,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王熙凤回了院子,甫在炕上坐定,还未来得及喝口热茶,彩明掀帘进来,扑通一声跪下,口中含悲,“求奶奶救命!”接着便是几个响头。她适才听平儿说了,贾环伤了要害,随时可能闭眼,若果如此,多福也不用活了。
“你那兄弟忒不成器!当初把他遣到环哥儿身边,只管拿银子不管办差,一个小厮过的比贾府正经主子还舒服,偏他痰迷了心窍,上赶着献殷勤,倒把自己赔了进去。但凡他多照看环哥儿一眼,也不会有今日的祸事。”王熙凤嗤笑,用茶杯盖子慢悠悠撇去浮渣。
“奴婢父母早亡,只多福这一个亲人,又是奴婢把屎把尿亲手喂养。他若去了,奴婢只得向奶奶告罪,随他下去见亡父亡母,也不算愧对奴婢列祖列宗了。”彩明头贴地面,哀哀悲泣。
王熙凤平日里最是厌恶赵姨娘母子,看待两人并不比贾府的奴才高多少,更何况彩明是她最得力的大丫头之一,那地位还在贾环之上。想到贾环素来顽劣,形容猥琐言语庸俗,人憎鬼厌,俨然一个祸头子,若去了,不过引老爷一叹,没甚要紧,赵姨娘失了儿子也翻不出多大的浪来,反称了姨妈心意,便点头道,“起来吧,到底伤得重了,免他一死可以,但少不得受些罪。”
“谢奶奶!奴婢今生今世,不,来生来世亦要替奶奶当牛做马、结草衔环、赴汤蹈火,以报今日救命之恩!”彩明大喜,一边磕头一边没口子的奉承。
“起来吧,多大个事儿,值得你把下辈子也填进去?”王熙凤曼声一笑,放下茶杯舒展筋骨。
这时平儿进来了,手里拿着几大盒药材,行礼道,“奶奶,东西都备好了。”
“这便走吧。”王熙凤下炕,抚了抚一丝不乱的鬓角。
彩明忙忙给她披上水貂皮大氅。
行至门边,看见最顶上包装精美的百年老山参,王熙凤转了转眼珠子,又绕回去,拆开礼盒剪了几根参须,用纸包好递给平儿,漫不经心的道,“这百年老参可是个好东西,五形六体如此齐赞,少说也值五百两银子,没得让人糟践了。”
“奶奶说的是!”平儿轻笑,随意把参须塞入某个礼盒中。那头丰儿已经把整支山参收入琏二奶奶私库。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赵姨娘院子行去。
贾环这头虽说沉睡,可不过三五分钟,感觉到有人推门,长久养成的警觉性便促使他立即清醒过来,闭着眼假寐。
赵姨娘轻手轻脚走到床边,想碰碰儿子苍白透明的小脸,看见他额头包裹的,被鲜血染红的纱布又缩回来,用帕子抹泪。
贾环的奶嬷嬷立在她身后,踌躇半晌轻声道,“姨娘,多福看样子不好了,琏二奶奶不会来找您算账吧?她那样护短,彩明是她跟前的得力人儿,当初送多福过来还亲自给咱们打了招呼,环哥儿现今没事了,她说不得要闹上一场,对哥儿的名声可不大好。”
随意打死奴才确实不是个好名声,赵姨娘心中忧虑,但更多的是怨气,咬牙道,“她找我算账?我还要到老太太,太太,老爷跟前告她一状呢!当初夸多福勤勉伶俐的是谁?结果几个小娼妇眨眨眼就把他的魂儿勾走了,弃我们环儿于不顾。我早知道她看我们娘两不顺,莫不是故意送多福过来暗害我们吧?走!找老爷做主,把这一家子奴才都撵出去!死也不能脏了我贾府的好地头。”说着说着越发气性大了,反身就走。
赵姨娘这般胡搅蛮缠,怎是王熙凤一合之敌?她可有一万个心眼子,一千张嘴,十个男儿也说不过她一个!闹到老爷那儿还不自投罗网、自取其辱?
宋嬷嬷连忙把人拦住,耐心劝解,“姨娘您悠着点,莫要闹到老爷跟前。您又不是不知道他平生最厌恶您这般作态,少不得带累了哥儿。”
顾及到病床上的儿子,赵姨娘悲从中来,抹泪哽咽道,“我出生寒微,没甚见识,除了吵闹还能如何保护我的孩儿?我若不时时拔尖要强惹人讨厌,那佛口蛇心的老妇如何容得我?老爷如何注意到我们娘两?环儿如何平安长大?这府里有儿女的姨娘,除了我,你看看还有谁能活着!”
闭眼假寐的贾环不觉心里一动。他本以为赵姨娘就像书里写的一样,粗俗贪婪,心思狭隘,听过这番话才知她胸中也是有沟壑的。她故意丑化自己,处处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像个小丑一般上蹿下跳,不过是一种自保的手段罢了。
她身姿婀娜,长相极艳,完全可以掩盖气质教养上的不足,不然也不会让爱惜羽毛的贾政即便招人口实也要纳她为妾,女儿、儿子接连降生,还为此忤逆了贾母。若她不但容貌拔尖,连性情也温柔和顺十全十美,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无声无息的去了,一双儿女也未必保得住。
她没甚见识,出身又卑微,保护自己的手段很拙劣,甚至有点粗暴,却也行之有效。至少王夫人只是厌恶她,蔑视她,却没想过除去她。
听着赵姨娘嘤嘤哭泣的声音,贾环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人与人之间的温情,他已经许久没有体会到了。
赵姨娘哭了一会儿便停住,也不提去老爷跟前告状的事,只呆呆守在儿子床前。这时门外有人喊道,“琏二奶奶来了。”
赵姨娘立马整理妆容,昂着头出去。
“环哥儿可好些了?醒了没有?”王熙凤携了赵姨娘的手,状似焦急的询问。
“好些了,方才醒过来,这会儿又睡下了。”赵姨娘扯了扯唇,皮笑肉不笑的道。
隐在王熙凤身后的彩明听闻此言方舒了口气,抬头扫视院落,寻找自家兄弟的身影。她并不怕赵姨娘打板子,这满院的奴才谁敢得罪琏二奶奶?杖刑时他们自会控制力道,即便敲上百十下,不过歇息三两天便生龙活虎,待明儿求告二奶奶,还可寻个更好的去处。
瞥见从屋内延伸出来的一大滩血迹,她轻松得意的表情立时一变,又有个不起眼的小丫鬟悄悄挪到她身后,低声说了些什么,骇得她失声尖叫,“我兄弟被打死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怎可动用私刑随意处死奴才?”王熙凤柳眉一竖。
赵姨娘不由自主往旁边的厢房看去,容色紧张。
彩明顾不上主仆尊卑,推开赵姨娘便往那厢房里冲,看清躺在床上血肉模糊的人影便嚎啕大哭,复又抱住凤姐双腿不住喊冤,多少人也拉扯不住。
本以为走一趟便能把人轻松救回,顺便收服两名忠仆,没想这赵姨娘竟直接把人给打死了,叫王熙凤措手不及又觉脸面无光。她咬牙,胸中怒火翻腾,指着赵姨娘喝骂,“没了王法了,即便多福有错,那也要禀明老爷、太太、老太太再做处置,万没有草菅人命的理儿!”
“他根本没死,只是厥过去罢了,嚎丧等抬回去再嚎,莫扰了环儿清净。他害了环儿,我就是打死了他,你又能奈我何?去官府告我呀!”知道贾政是个要脸面的,定然会想办法把事情压下,况且自己还占理,赵姨娘梗着脖子冲王熙凤和彩明叫嚣。
彩明双眼通红,推开拉扯自己的平儿丰儿便朝赵姨娘冲去,“我跟你拼了!”她素来不把赵姨娘看在眼里,往日说话只有她刺赵姨娘的份儿,哪曾被如此羞辱过,一时就气晕了头。
宋嬷嬷等人连忙拦阻,一行人乱作一团。
贾环被吵的心烦气躁,掀开被子趿鞋,顺手拿起桌上一只茶杯,走到门边看了一会儿热闹,瞅准时机砸出去。
像疯狗一般胡乱啃咬的彩明惊叫一声捂住额角,鲜血顺着指缝汩汩而出。众人骇然后退,转头望去,却见一身量消瘦,脸色惨白,眼神阴鸷的小儿斜倚在门口,殷红的嘴角带着恶意满满的微笑,身上穿着雪白空荡的亵衣亵裤,活似一抹阴魂。
“要拼命怎得不来找我?人是我砸的。”他边说边踱步进来,走到床边探了探多福鼻息,十分遗憾的摇头,“怎么没死?要不我给他补一下你再闹?”说着便拿起床边的脚凳,作势要砸。
作者有话要说:
☆、三
“三爷不要!”彩明连忙扑上去,欲抢下脚凳却被躲开了。赵姨娘顺势踹了她一脚,然后护在儿子身前。
“不是要找姨娘拼命吗?我给他补一下,也好叫你师出有名!”贾环冷笑。
“环哥儿,快把凳子放下!多大个事,犯不着要生要死的。”王熙凤厉声呵斥。
贾环淡淡瞥了王熙凤一眼,放下脚凳,姿态悠闲的落座,三两下解开头上布条,露出太阳穴血糊糊一个大洞,还用手指抠了抠,扯落几缕连着皮肉的发丝。鲜血顺着他侧脸淌入衣领,白色亵衣染红了大片,屋子里飘荡着浓浓的腥味。
仆从们纷纷掩鼻垂头,不敢多看。瞧那狠抠几下的动作,旁人都觉一阵剧痛从骨头缝里渗出来。那伤不在别处,可是人最柔软的要害太阳穴啊!也不知上辈子烧了几柱高香才大难不死!
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王熙凤也不禁害怕起来。这孩子顶着一个足以致命的伤口笑的如此云淡风轻,遗传至赵姨娘的艳丽五官因染了血而透着一股阴森邪气,叫人毛骨悚然。
“环儿,快把伤口包上!你不要命了!”赵姨娘惊叫,抢过布条就要给儿子包扎,却被对方威慑性十足的眼神制止。
“的确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太阳穴破了个大口子,差点死掉而已,比不得多福,额头蹭了那么大块皮。”他一边说,一边轻柔的捻下嵌在多福皮肉中的一块碎瓷片,随手扔在地上。
彩明怕的浑身发抖,却丝毫不敢出声,更不敢上前。对自己都能如此狠毒,何谈对旁人?
“是我错了。”当大家以为这小儿还会做什么更恐怖的举动时,他竟无比乖巧地一笑,干脆利落的认了。
还不等大伙儿松口气,他又徐徐开口,“若多福不幸去了,我就撞死在门前的石狮子上为他偿命!我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奴才生的贱种,怎么能比多福尊贵?往日上学,他骑马,我拎书袋走着;他写字,我磨墨;他吃点心,我看着;他坐着喝茶,我立着添水;他没了银子只管往我荷包里掏,惹了祸只管往我头上推,我还得管叫他一声多福哥。我哪里比得他身份贵重,给他赔命是应该的。”属于贾环的不甘和怨恨在胸腔翻腾。
小小的孩子染了一身血,明明一副快昏倒的样子,偏还要硬撑,看上去十二万分的可怜。没经受天长日久的隐忍,哪里会有如此激烈的抗争?
杵在门后的贾政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踹开房门怒气冲冲的吼道,“刁奴!竟敢如此对待主子!死了倒好,不死我亦要掀他一层皮!给我扫出去!仔细脏了我的地儿!”他最是恪守礼教,虽然不待见这个庶子,可也容不得他被一个奴才欺辱。
“抬出去!我们贾府不需要这样脸大的奴才!”立在贾政身后的王夫人义愤填膺的怒喝。
贾环垂头,眼里荡着讥讽的笑意。
赵姨娘连忙帮儿子包扎好伤口,跪下谢老爷太太做主。
王熙凤这才回过味来,连忙吩咐人把昏迷不醒的多福抬出去,狠狠瞪了一眼还要开口喊冤的彩明。
贾环不耐烦应付贾政和王夫人,躺在赵姨娘怀里装晕。贾政忙叫人去请大夫,关照几句便说有事去了书房,王夫人守了半日也自去了,闹腾的小院终于安静下来。
赵姨娘没能力没根基,在贾府里地位卑贱,连稍有脸面的奴才也多有不及。她的小院看着仆佣成群,但真正忠心的也就从小奶大贾环的宋嬷嬷和大丫头小吉祥儿,旁的丫鬟小厮各有来历。
经由这些人的口,消息很快传到贾府主子们耳里。
“没想到这些奴才竟然如此磋磨主子,可恼可恨。罢,扫出去便扫出去,日后休要再进府里当差。”贾母满脸厌恶的挥手。
听闻贾环把人砸的头破血流的时候,她本来十分震怒。贾家对奴才向来宽厚,万没有私自打死人的理儿,但多福未死彩明却拿住赵姨娘索命,且贾环的控诉字字泣血声声含悲,那孤注一掷、万念俱灰的模样委实叫人心惊肉跳,可见平日里受了多少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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