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地铁转公汽,花了一个半小时赶到寝室,因为今天考试,所有人都早早起床。寝室里经常有人一夜不归。一来,除了我和萧蕊,剩下的都是北京人,他们常常回家。二来,萧蕊在这里也有亲戚,常常挽留她过夜。我虽然在这里没亲戚,从没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夜夜晚归,大家已经习惯了。
“都快考试了,昨天也不早点下班?”宁安安过来问我。
“下班了,看通宵电影去了。”
“胸有成竹了,是不是?”
“太累,想休息一下。”
“考听力的时候能坐你旁边吗?”宁安安悄悄地问,“我的随身听坏了,最近没怎么听磁带。”
“考砸了可别怪我。”
“我给你买早点去。对了,晚上寝室有party,301的哥哥们都要过来。”又是“友好寝室”的活动。
“要买什么东西吗?需要我凑分子吗?”今晚不上班,我赶紧弥补一下一向缺席的集体活动。
“你不在,昨晚上凑好了。寝室也打扫了。冯静儿说,派你打开水。”
“好的好的。”我努力合群。
“昨天修哥哥来找你好几次呐。”
“我晚上都打工。”
“是白天。”
“哦,没碰上。”
“他给你打了开水。”
“怎么好意思呢。”我忽然想,我的脸已经洗过了。
“他问我,你是不是晚上总也来不及打开水。”
“我白天都打好了呀。”
“人家是哥哥嘛。哥哥是要照顾小妹妹的。”宁安安说个没完。
“几时喜欢当起红娘了?”
“我被贿赂了。”
“怎么贿赂的?”
“请我吃过一顿饭。”
“就这么容易?我请你吃两顿,以后不要作他的说客。”
我一夜没睡,精神不佳,一天的考试居然考得很顺利。只是一闭眼,我就看见了沥川,看见他孤零零地站在电冰箱旁边,弯下腰去,以一种类似体操的姿势去拿牛奶。多年以后,每次想起沥川,第一个在我脑海中闪现的,总是这个画面。而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忽然捏住,酸酸的,喘不过气。下午考完最后一场,我去水房提了两瓶开水,慢慢地往回走,还没走到寝室看见宁安安飞快地向我跑来。
“什么事?”
“有美男找你。我的天啊,怎么能这么帅呢?”她做了一个夸张的姿势:“麻烦你一定请他到寝室里小坐片刻。让我们仔细品尝品尝,好不好?”
“真是找我的?”沥川不会这么闲,我还是加快了脚步。
“冯静儿她们还有301的哥哥们已将他团团围住了。能不能请你告诉他,现在是打开水时间,如果他继续站在女生楼下,会出事故的。已有三个女生光顾着看他,提着热水瓶跟人撞个满怀……”
我大笑,以为她开玩笑。等我走到楼下,地上真的银光闪闪,果然碎了好几个瓶胆,看门的大爷拿着扫帚,骂骂咧咧,正在打扫战场。
那个站在门边,穿着白衬衣和牛仔裤的人,果然是沥川。
“Hi.”他隔着人群向我打招呼。
“Hi.”
他走过来,顺手接过我的热水瓶,问:“考完了?”
“考完了。”
“考得好吗?”
“还行。”
“小秋,请王同学上楼喝茶。”萧蕊给我使了一个眼色。才几分钟啊,她们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萧蕊岂是花痴,采花大盗差不多。
“不了,我们……去餐厅。”
“餐厅的菜那么贵,别去了!晚上有派对,吃的东西早准备好了。”一向对我冷淡的冯静儿口气忽然殷勤起来。
“王同学赏个面子吧。”魏海霞在一旁半笑不笑地怂恿着。这群人,不把沥川绑架到楼上绝不甘心。我们只好点头。女生楼的楼梯比电影院里的楼梯陡得多,我让大家先上楼,然后独自陪着沥川一级一级地往上走。一路他执意替我提水:“早上为什么不叫醒我?”
“太早了,你应该多睡一会儿。”
“以后不能这样悄悄地溜了。”
“为什么?”
“万一失踪了怎么办?”
“沥川,”我看着他,说:“记着,就算我真的失踪也跟你没有关系。——你对我没有任何责任。”
他的脸微微变色,刚要理论,萧蕊的半张脸从楼梯上露出来:“哎,怎么还没上来呢?人家水瓶都给你提上去了。王哥哥,快点啦。”
沥川眉头拧成一团:“王哥哥?”
“是开玩笑啦。走,上去坐会儿,晚上寝室有party。你先吃一点,别吃太多,然后去餐厅,我请你吃好的。”
他忽然伸手过来拉我。
“怎么了?”我问。他的手冰凉,像冬天的空气。
“你挡着人家的路了。”原来有人上楼。然后,哐当,上楼的女生一声尖叫,又是一个瓶胆。
他继续上楼,仍是一级一级地走,样子辛苦,我看着不忍:“可惜楼里没电梯。”
“不然你们提热水会方便得多。”他说。
我又想起一件事,问:“你住得那么高,万一大楼停电了怎么办?”
“点蜡烛。”
“如果是火警呢?”
“待在房里不出来。”
“如果是真的火警呢?”
“从来没遇过真的火警。”
寝室里坐满了人,大家抢着给他让出最好的座位。
“一直不知道小秋有朋友,难怪夜夜回来那样晚。”萧蕊给他倒茶。
“我们只是认识。”我和沥川异口同声。
“哎,王哥哥,你这牛仔裤哪里买的,什么牌子,怎么这么有型啊。”宁安安问。
“像是李维斯的,可是——”萧蕊盯着沥川的身后,“李维斯的口袋不是这种花边啊。你这衬衣也挺好看,配条蓝色的领带就更好了。”
沥川用目光向我求救,我暗示他坦然受死。
“小王是哪个系的?”修岳问。
“我不是学生,我工作了。”
“已经工作了?”萧蕊研究他的脸,摇头:“不像,不像,像研究生!”
“王先生做哪一行?”修岳又问。
“建筑。”
“是土木工程,还是建筑设计?”
“建筑设计。”
“啊,你是建筑设计师吗?”萧蕊道。她今天看上去很亢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算是吧。”
“我哥也是。他是同济的,你是哪里的?说不定你们是同学呢。”
“我不是同济的。”他说,“我是改行的。”
“改行?那你以前做什么?”
“大学学了几年经济。”
冯静儿眼睛一亮:“经济?路捷也是经济系呢。路捷,快过来,有同行在这里。”
路捷一直在旁边默默喝咖啡。他向来是女孩子们的中心,典型的大众情人,今天看到这副情景,便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是吗?我们大学的经济系一般般了。我爸以前在复旦,现在在人大。王先生,你是哪个大学的?”
“芝加哥大学。”
路捷深吸一口气,目露怀疑:“芝加哥大学?据我所知,芝大经济系是全世界最好的。”
“不算最好吧。”沥川说,“麻省和哈佛都不错。耶鲁和普林斯顿也可以。英国不是还有个伦敦经济学院吗?”
“以前我爸去芝大访问,见过Becker教授。他是哪一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来着?”
“这个……不大记得。”沥川想了想,说:“九三年?不对,Fogel教授是九三年,Becker教授是九二年。”
“芝大的研究能力肯定是最好的。”
沥川笑而不答。
冯静儿趁机问:“那王先生你是怎么申请进去的?也是考GRE吗?”
“GRE当然很重要。”
“芝大经济系,这么好的前途,王先生为什么又转行?”
“嗯……私人原因。”
“王先生有方便联系的电子邮箱吗?将来路捷申请大学有问题,能请教你吗?”冯静儿锲而不舍地问罢,又递过一支笔。
“当然。”他拿出笔,写下一个邮箱地址。
“王哥哥没有名片吗?”萧蕊从上铺探出脑袋,问。
“没有,我没带。”
“王先生在芝大一定还有不少熟人吧?”冯静儿示意他吃盐水花生米,见他摇头,又给他剥桔子。
“谈不上有熟人……我只是个学生而已。”
“听说申请大学导师最关键,是这样吗?”
“是挺关键……也看成绩和推荐信。”
他知道保护自己,所有的回答都很短。冯静儿“夫妇”紧锣密鼓地和他咨询了一个多小时,我竟没机会插嘴。
修岳趁机和我搭腔,有一搭没一搭问我家乡的情况。
“云南常常下雨吗?”
“是啊。”
“你们是不是天天吃蘑菇?”
“不是。”
“那你们最常吃的是什么?”
“米线。”
“对了,说到过桥米线,昨天我还上过网。北京有好几家云南馆子,离我们最近的那家在……”
他没有往下说,因为我根本心不在焉。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宁安安忽然插了一句:“对了,说说看,小秋,你和王哥哥是怎么认识的?”
冯静儿不悦地看了她一眼。安安嗓门太大,几乎是粗暴地打断了她与沥川的娓娓交谈。
“他常去咖啡馆。”我说。
“就这样?一点也不浪漫嘛!再加点料吧!”
“我们只是……一般的认识。”我满脸通红。
怎么说呢,的确,一般来说,不是男朋友是不会轻易被允许走进女生宿舍的。沥川知趣地站起来:“谢谢各位的热情招待。我还有点事,先告辞了。你们尽兴。”
宁安安怪叫一声:“王哥哥,常来哦!我们这里每周都有舞会!”说完话,想起他走路不方便,怕是不能跳舞,急忙做个鬼脸:“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哦。”
我送沥川下楼。到了楼底我问他:“你真有事吗?去餐厅吃了晚饭再走,好不好?我一定要请客的。”
“没什么事,只是不想被人查户口。餐厅远吗?需要我开车吗?”
“就在前面。一楼是学生餐厅,二楼可以点菜,人们都说小炒好吃。我还从没上过二楼呢。”
“那就去二楼。”
我们到二楼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服务员过来递上了菜单,眼光肆无忌惮地打量沥川:“两位想要点什么喝的?”
“你喝什么?”他问我。
“可乐。”
“一杯可乐,一杯矿泉水。”
“来点什么菜?男同学?”女服务生一直看着沥川,口气亲昵,好像只有他一个顾客。
“你吃什么?”沥川看着我。
我迅速地扫一眼菜单,迅速决定:“辣子鸡丁,清炒黄瓜。”
服务员记下了,又看着他:“男同学,你呢?”
“西芹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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