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不知道,床头的电话机上有四十三个留言?”
“我把铃声关掉了,太吵。”
“也许有要紧的事儿,要不要听一听再走?”
“不听。难得有份闲心。再说,该交的图纸我全交了。”
“行,我跟你出门,不过,得早点回来打点滴。”
“别煞风景了,今晚没点滴。”
他把我从沙发上拉起来,指着窗外:“看见没?今天是月圆之夜。花好月圆,百事吉祥。还记不记得你给我讲的那个和尚的故事?”
“什么和尚?”
“文偃禅师,”他点了点我的鼻子,“有一天,文偃禅师问弟子,说:‘我不问你们十五月圆以前如何,我只问十五日以后如何。’弟子们都说不知道。文偃禅师替他们答道:‘日日是好日。’”
“日日是好日……”我喃喃地说。——六年前我讲给沥川的故事,自己早已忘记了。
“所以,咱们得去寻欢作乐,不可辜负了好时光。”
日日是好日。我在心中咀嚼着这句话。望着沥川,默然无语。
春花秋月,夏风冬雪。我在无穷的苦恼中错过了一个个美好时节。
蓦然间,我已开悟。从手袋里拿出口红和眼影,向他微笑:“那好,我先化下妆。”
沥川点点头,坐在窗前等我。
湖面灯光闪烁,与天上的星辰连成一片。灯光和星光,仿佛全都汇集到他的眼中。
甚至我想,如果今夜沥川死在我的身边,他会快乐,我会满足,也许这是个美好的结局。
沥川开车带我去了Kunststuben餐馆,声称那里有苏黎世最好吃的菜。其实对我来说,世界上最好吃的菜就是我自己炒的香辣鱼块,连从来不吃辣椒的沥川都说好吃。有两次居然还要求我做了给他带去当午餐。我们在Kunststuben从开味菜吃起,然后是汤、主菜、甜点、水果,一道一道地上,一直到饭后咖啡。可惜,自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大块朵颐。沥川只吃了一点沙拉和水果,估计还吃坏了,中途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之后再也不见他动刀动叉,干坐在我对面陪我说话。
饭后我们去了酒吧。我喝酒,喝得醉醉醺醺,沥川喝苹果汽水陪我。在酒吧里听完了一场本地歌手的演唱,沥川一定要带我去隔壁的舞厅跳舞。他说他从来没看过我跳舞,一直想看。我在舞厅给他跳了一段迪斯科,拿出我多年混舞厅的经验,跳得很High、很劲爆。沥川坐一边给我鼓掌。过了半个小时,音乐忽然变缓,我把沥川拉进舞池跳慢四。沥川的腿不是很灵活,跳舞时又不能拿手杖。我们便抛开节奏、相互拥抱、踩着碎步、随着音乐慢慢移动。
零零碎碎的灯光下,沥川的脸色竟有一丝少见的红润。步子慢,躲闪不及,老是被我踩到脚。我担心他累了,一直吵着要回家。沥川拉着我,磨磨蹭蹭地跳了好几曲,直到舞厅里又放起了迪斯科才罢休。走的时候,还有些恋恋不舍。
回到家中已是凌晨三点。我们洗了澡,换了睡衣。沥川意犹未尽,还惦记着跳舞。
“别跳了,要不我给你唱支歌吧!”我将他按在沙发上。
“唱什么歌?我有吉它,我给你伴奏吧。”他从隔壁房间拿来一把西班牙式吉它。
“唱我以前经常唱的那个,劲歌。”
“Oh...No.”他呻吟了一声,“换一首吧,我求你啦。”
“不行,这是我最拿手的,非唱不可!”
“等等,我先想想是什么弦律来着。”
“我唱了哈。你愿意伴奏就伴奏,不愿意我可就清唱了。”
我清了清喉咙,到洗手间里拿了一把牙膏当作话筒,扯着嗓门唱开了:
“我的热情好像一把火,
燃烧了整个沙漠。
太阳见了我,也会躲着我,
它也会怕我这把爱情的火。
沙漠有了我,永远不寂寞。
开满了青春的花朵!
我在高声唱,你在轻声和。
陶醉在沙漠里的小爱河!”
沥川从头到尾都皱着眉,十分忍耐地给我伴完了奏。然后,他死活不让我唱第二段了,说再唱他的听觉也要残疾了。他给我弹了一段他喜欢的“Hotel California”,自称这是他的保留曲目,前奏弹得与Eagles们不相上下。沥川的嗓音很动听,柔中带着硬,可以很高,也可以很低。我妒火中烧,偏要进去捣乱,他每唱一段,我就在高潮处吼一嗓子:“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唱到最后,我又逼他把过门弹一遍,把第二段搬出来,让我用秦腔独唱:
"Her mind is tiffany-twisted,she got the mercedes benz
She got a lot of pretty,pretty boys,that she calls friends
How they dance in the courtyard,sweet summer sweat.
Some dance to remember,some dance to forget"
因为最后一句提到了“dance”,一唱完,沥川拉着我站起来又要跳舞。在我的印象中,沥川很少有这样高的兴致。拗不过他,我到楼下找了张CD,打开了音响,放起了舞曲。
我搂着沥川的腰,让他用双臂圈着我,随着音乐慢慢起伏。他那条唯一修长的腿跟着我的脚步轻轻滑动。
“这样哦,一后、一前。一步、两步、三步、一靠。再来——”
“这么简单?”他说,“你教点难的吧。不是还有旋转吗?”
我抓狂了:“摔了怎么办?”
“爬起来继续跳呗。”
“不成,得慢慢来,先把基本的弄会了再说。”
我以为挂在我身上的沥川会很重,其实他却是轻飘飘的,像一团雾那样没有重量。
“沥川你太轻了,得多吃一点啊。”我心酸地说。
“对不起,把你当拐杖了,累不累?”
“不累,难得你喜欢。”我细语柔声地说。
他低头往下看,我们的腿纠缠在一起。这回是他动不动就踩我。我们都光着脚。
“噢!沥川你老是踩我!你故意的吧。”
“柔若无骨的纤足,踩着挺舒服……”他居然挺开心。
“我踩你!踩你!”
“哎,哎,两只脚踩一只脚,轮着来也好呀,太欺负人了吧。”
“我还踢呢。”
“我闪,你背着我。”他向我压过来。
我们同时倒在地板上。我正要坐起来,被他一把按住:“小秋,再来点高峰体验……你下午都说你晚上要的,对吧?”
上午十点,我就醒了,沥川还在我身边沉睡。一点半的飞机,至少要提前三个小时进机场,办理登机和入关的手续。我洗澡、更衣、到厨房里找到一盒昨晚的甜点当作早饭吃掉了。卧室的地板一片狼藉,葡萄、蜂蜜、蜡烛、红酒和四处散落的枕头……是我们昨晚嬉戏的痕迹。我悄悄地将一切打扫干净,然后下楼整理好我的行李箱。
楼下传来门铃声。打开门,是沥川的爷爷和另一位中年女护士。
“早上好!”老先生和颜悦色地说。
“早上好!”
“沥川在吗?”
“他还没醒。”我轻轻地说,“而且睡得很沉,现在输液肯定没问题。”
见我这么说,他反而迟疑了:“你们今天不出去?”
“我是一点钟的飞机,现在马上要去机场。”
“嗯……”他打量着我,寻思着,忽然问,“小姑娘,你来过这里吗?”
“没有。”
“为什么我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我淡淡地笑了笑:“不会。”
“可惜沥川还在生病,不然他会好好地招待你。”老先生显然看出了我们的关系不寻常,有点歉意地说,“趁他睡着,我们会先给他打一针镇静剂,所以你恐怕没什么告别的机会了。”
“没关系,治病要紧。我也希望他早点好。”
“那么,沥川给你安排了车吗?”
“不要紧,拦出租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他说,“我让司机送你吧。”
在沥川爷爷的坚持下,司机费恩将我送到机场。
将一切手续办完,只剩下了一个小时。我坐在候机厅里,戴着耳机,看着玻璃窗外的巨大飞机。
没有伤感,也没有欢乐,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只记得沥川叮嘱我的一句话:日日是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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