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趁机说:“把你的号码也输进去,万一有事找你也方便。”
他把手机还给我:“我的就算了,你不会有事找我的。”
我气结,看着他,翻了半天白眼说不出话来。
他按了一个键,电梯缓缓下落。
我陪着沥川慢慢地走到大门口,司机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
非常宽敞的德国车,沥川替我开门,让我先坐进去,然后他自己坐了进去,将手杖搁到一边。他的全身焕发着清冷的香气。
“我让小薇单独给你订了素菜。”他说,“你又改回吃素了?”
“为世界环境做贡献。”
他轻笑。
“笑什么?”
“我一直以为,这些年你什么都可能变,唯独吃饭的习惯是肯定不会变的。”
“我变了很多吗?”
他回过头来看我:“不,你什么也没变。我多么希望你能变一点。”
“你呢?你变了吗?”
“你觉得呢?”
“你也什么都没变,除了变得离我越来越远。”
我们陷入沉默,会仙楼很快就到了。
除了制图部和行政部的个别职员,CGP几乎人人有车。没有车的几个秘书都跟着江总和张总的车过来了。可能是有鲍鱼吃的缘故,几乎所有的人都通知了家属。一到门口,沥川就被守候在那里的两位老总拦住说话。我在酒楼的内厅看见了艾松和艾玛,赶紧上前打招呼。
“哎,有点后悔,早知道有鲍鱼吃,我晚几个月再改素食也好呀。”我笑着说。
“沥川就是会照顾女人,知道我们翻译组的小姐们都是海鲜狂。如果按他自己的口味,大约吃意粉就可以了。小秋,你跟我们一桌吧!”因为早上沥川给艾玛拾了一次鞋,艾玛今天不遗余力地赞美他。
“当然,我去问问素菜放在哪里。”
“我来问吧,小姐们请坐。跑腿的事儿让男生去干吧。”艾松彬彬有礼地替我们张罗。
翻译组的翻译们,要么带着老公孩子,要么带着男朋友,艾玛带来了一位苏先生,据说谈了有一个月了。艾松吩咐好了服务员,径直就坐在了我的旁边。
我喝了一口茶,看见沥川坐在离我有点远的另一桌上。
上了菜后,服务员给每个人端来的一盅龙井鲍鱼。放到我身边的则是冬瓜炖豆腐。小薇给我点的素菜又香又辣,我有滋有味地吃着,扫眼看这一群海鲜狂,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鲍鱼龙虾,连艾松也不例外。然后,德语组丽莎的先生率先讲起了黄段子:
“话说我留学M国的时候,流行裸奔。七十岁高龄的老妇也想试试。一群老头正在下棋,老妇从他们身边裸跑而过。一老头说:‘真不象话! 这么皱的衣服也不烫一下,两个口袋还翻在外面。”
小姐们笑得花枝乱颤,我则心不在焉,意兴阑珊。
艾松默默地观察我,似乎觉察到了我的情绪低落,问我最近想不想去天文台看星星。我说翻译的活儿太多,一时抽不出时间。
杯觥交错中,我看见沥川一直在很斯文地吃饭,好像胃口恢复了。大家都在喝酒,却没人向他劝酒。我的心渐渐放下来,觉得冷落了艾松,便起劲地向他请教科普知识。艾松给讲了一大堆黑子、粒子、量子的故事之后,又向我介绍他最喜欢的一本科普小说《物理世界奇遇记》,说他小时候看那本书,看得不下一百遍,终于奠定了他将来要做科学家的梦想。
“你最喜欢看的书是什么?”他问。
“《红楼梦》。”
我是文科生,本来书是我最喜欢聊的话题,以前我和沥川躺在床上聊起我们共同喜欢的书:《在路上》、《荒原狼》、莎士比亚的悲喜剧……话多得不肯睡觉。唉,卧床太久,硬把一个理工科的沥川熬成一前卫的文艺男青年。
“我没读过《红楼梦》。”
“《三国演义》你读过吗?”
“没。看过电视剧。”
“除了物理书之外,你还看过哪些厚一点的书呢?”
“《爱因斯坦传》算不算?挺厚的,有六百多页。”
我看着他,差点被喉咙里的茄子噎住。人和人怎么能这么不一样呢!
眼角余光扫到远处的沥川,他正起身,很客气地和周围的人说了句什么,慢慢地向后门走去。
入座之前我去过一次洗手间。一流的食府,洗手间也是一流的,大理石的台面上摆着鲜花,香烛幽幽,一尘不染。有残疾人专用的卫生间和更衣室。
过了近三十分钟,沥川都没有回来。
我借口要上洗手间,走到后厅,那里正好站着一位服务生。
“对不起,先生,能不能麻烦你一下?”
“小姐,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服务生非常礼貌地问我。
“我的一位同事最近身体不好,经常容易昏倒。他去了洗手间,有三十分钟没回来,能不能麻烦你进去替我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您等着。”
我告诉了他沥川的相貌特征。他推门进去,很快就出来了:“那位先生可能是喝多了,吐得很厉害呢。我问他要不要帮忙,他说不要。”
看来餐厅里经常有人醉吐,服务生一脸见怪不怪的神情。
“卫生间里还有别的人吗?”我又问。
“没有。”
“能不能帮个忙?”我递给他五十块钱,“请你替我看着他。如果他不能走路,麻烦你扶他一把。如果事态严重,我得送他去医院。”
“好的。”
我一直守在洗手间的门外,想起在苏黎世的那天我们去Kunststuben吃饭,吃到一半他也去了洗手间,很长时间。回来之后,再也不动刀叉了。估计那时他就在吐,只是不肯让我知道。
又过了二十分钟,门终于开了,沥川低着头走出来。
看见我,没说话。径直坐在我身边的沙发上。
“沥川,你得回去休息,或者去医院。”
“能替我弄杯水吗?”他惨兮兮地说。
我拿来一瓶矿泉水,给他倒了一小杯。他从怀里掏出止吐的药片,努力吞了一口水,还没吞完就“哇”地连药片一起吐了,我正好站在他面前,就吐了我一身。
我闭上眼。虽然这是沥川的余沥。余沥就是余沥,一点也不美。
“对不起……”他到口袋里摸手绢。我拦住他,把他按在沙发上,又递给他一杯水:“吃药,坐着别动。”
我脱掉外套,去餐厅找到他的司机,又悄悄向江总解释了一下。司机从后座拿出轮椅,将沥川送到车上。
我在路上给René打电话,问需不需要送沥川去医院。他说不需要,让我们送他回宾馆。汽车停在了东二环路的港奥中心瑞士酒店,René已在楼下等着我们了。
我们一起把昏睡的沥川送回卧室。René帮他换上睡衣。沥川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是说一天只工作三个小时吗?”回到客厅,René问我,“Alex怎么去了一整天?”
“也许今天是第一天,他不想走太早?”
René端着咖啡,心烦意乱地在客厅里踱来踱去。
“René,沥川为什么老想吐?今天他都吐了两次了。”
“Alex每天都要吃一种药,那药对胃刺激挺大,所以老想吐。此外,他还很容易疲劳,动不动就犯困。”
我想起了以前他每天早上吃的那种白色的药丸:“是那个增强骨质的药吗?”
“不是。”
“那药能不吃吗?”
“不能。不过他可以再吃Phernergan。”
“Phernergan?”
“一种止吐的药。也有副作用,会降低血压,他容易昏倒。”
我抽了一口凉气:“那他岂不是天天都想吐?天天吃不下饭?”
René苦笑:“你说得没错。Alex挺顽强的,吐了吃,吃了吐,一天吃无数次饭,所以他看上去还不是很瘦,是不是?不然早成白骨精了。”
“René,”我说,“沥川这样子我挺不放心的,今天晚上我得在这里陪着他。”
“这……Alex不会同意的。”
“Alex睡着了。”
René想了想,说:“那好,我就把他交给你了。我回隔壁读资料,有事你来敲门吧。”
送他到门口,我又问:“看样子沥川的病根本没好多少,为什么你们又要回北京?留在瑞士不是更好吗?在北京事儿多,他不得休息。医疗条件估计也跟不上。”
“一家子人都反对他来,是沥川坚持要来的。”
罪过。沥川回来,是为了坚守自己的诺言。可是,这个傻子,诺言不应该比许诺的人更重要啊!
我急忙说:“那我劝他吧。”
他看着我,忽然叹了一口气:“不用劝了,安妮。沥川不打算回瑞士了。他说他喜欢北京,会永远留在这里。”
说这话时,他的嗓音微微发颤。还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把门关上了。
沥川睡着了,蹙着眉,身子卷成一团,很安静。
我看了看手表,还不到八点,他以前一般十二点才睡。我到了洗手间洗了一条热毛巾,帮他擦了擦脸。他动了一下,翻了一个身,又睡了过去。
沥川极爱干净,不洗澡就睡觉,对他来说,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何况今天他还吐了两次。我去洗手间换了一条毛巾,解开他的睡衣,轻轻地替他擦身子。他一动不动地躺着,一直蹙着眉,很疲劳,很虚弱,缓缓地呼吸着。有时候,他的手指会忽然抖动几下。有时,抖动的是睫毛,好像要醒过来的样子,终究力气不济,双眼沉沉地闭了回去。他的小腿一直是冷的,我用热毛巾敷了很久才热起来。
做完一切,我把床头的台灯调到最暗,握着他的手,在一点幽光中,默默地凝视着他。沥川睡得更沉了,蹙起的眉头舒展了。他的脸异常平静,带着一丝微笑,好像正在做一个好梦。
凌晨三点的时候沥川开始在床上翻来翻去。我跑到客厅去倒牛奶,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睁开了眼。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钟,接过牛奶,诧异地问:“小秋,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怕你还吐,在这里陪着你。”
他抬头四处地看:“我……又吐了?”
“没有,你一直睡着,睡得挺好。牛奶别喝得太急,小心又吐了。”
他坐了起来,坐不稳,得一只手臂撑着。我找了一只枕头垫在他的腰下。
“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嗯。”
然后,他就问了一句令我哭笑不得的话:“在这里干什么?”
“没干什么,坐着呗。”
“我们是几点钟回来的?”
“八点。”
“现在半夜三点。你干坐了七个小时?”
“当然也干了点别的事。”我狡黠地笑了笑。
他赶紧把手伸到被子里,发现自己穿着衣服,松了一口气。
我望着他笑,不说话。他发现内衣已经换过了,窘着脸说:“你趁虚而入啊。”
“你今天吐了两次,一定想换套干净的衣服睡觉,对不对?”我将脸凑到他面前,摇头晃脑。
他三口两口地喝完牛奶,精神好了,掀开被子起来穿衣服。
边穿边问:“后来你吃了晚饭没?”
“没。现在肚子正饿着呢。”
“我也饿了。”
他穿好衣服,戴上手表:“我们到楼下吃夜宵,吃完了我送你回家。”
“行呀。”
我们坐电梯出门,找了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
沥川只能喝粥,要了份鱼片粥。我点了一个素食套餐,外加一个土豆汤。
我们都饿了,各自吃了十分钟,不说话。看得出沥川的胃口不好,吃一口要吞咽半天。可是他吃得很努力,一勺接着一勺地往嘴里送。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吃下了半碗,拿着餐巾擦擦嘴,准备说话了。我连忙拦住他:“别说了,沥川。我知道你想说啥。”
“我想说啥,你说说看。”
“你想说,”我学着他的语气:“小秋啊,你得move on。今天那个和你坐在一起的小伙子,我看不错,你和他挺有戏。你们好好发展。”
“……”
“我现在病成这样子,你也看见了。不是我不要你,我实在没办法。”
“……”
“和你说过多少次啦,人生不能为一时美色所惑。”
“……”
“以后别来找我啦。就算看见我死了,你也别管我。我跟你,没关系了。”我咬了一口水果,说,“你想说的,是不是就是这些?”
沥川看着我,淡淡地说:“既然你都知道,我就不说了。”
“沥川,如果你现在身体很健康,什么事也没有。你让我走,我会放手。我已经过了一个五年,难道我过不了另外一个五年吗。可是,你病了。虽然我不知道你得了什么病,只要你还病着,我绝不走,绝不会袖手旁观。因为你对我来说太重要了。你要是不嫌累,那些话你尽管反复地说。总之,我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我舔舔嘴唇,微笑:“对我来说,爱,是一种礼物。不是你能给,才表示你有。而是你给了,你就有了。”
听这话时,沥川一直垂着头,他的手,微微地发抖。
之后,他送我回家,路上一个字也不说。
到了公寓,我深吸一口气,说:“沥川,你回瑞士吧。别在这儿待着了。”
“嗯?”
“你的病根本没好。这里人多,你免疫力低,感染的机会更大。”
“不是说,我跟你没关系了么?”他讥讽,“你关心我的病和去向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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