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的力量一直都很奇妙,仿佛它的声音一来,世间万物就由浮躁变得宁和了。每个人都停下匆匆脚步,忙里偷闲,为人父母者,招来辛苦读书的孩子,喂他吃几块点心,顺便考一考他的功课,或夫妻二人闲话家常,说一说体己话,正好商议下个月家族里的喜事要送的礼,总之,欢声笑语是少不了的,看在雨的面子上,连平常喜欢拌嘴的,都和和气气的。只是独处的人,平白就可以因为雨声而变得忧郁,想起旧事而一发不可收拾,
楚珩便是这样,他是男人,所以即便心内也有一股愁绪,也没有太多展现。他的眉目总是不动声色,唯一能看出他有心事的,只是停在半空中还未落下的一颗黑色棋子。他习惯独自弈棋,黑白子在他手中总是能杀出一番你死我说的局面来,此刻白子看似山穷水尽,下一刻便能绝处逢生。
看起来,他不是因为在思索对策而停留,而是出了神。他的手指细细摩梭着棋子,仔细看来,他的眼神并不是落在棋盘上,而是飘散的,以往笃定而冷静的目光,多了几分柔和,过来人都知道,这飘渺的神思里藏着牵挂。
他已经全身心地投入进去了,以至于身边来了人也没有察觉到。
“楚将军被自己难倒了么?”
一声细柔入心的问候穿过他的耳膜,宛如一阵强风将他猛然吹了一通,他瞬间便清醒了,抬眼一看,便不紧不慢地起身,问候道,“乐夫人。”
乐扬点头,道,“我没有打扰到你吧?”
楚珩便道,“当然没有,夫人请坐。”
乐扬看了一眼棋局,指着一处道,“不如放在这儿,转机也就来了。”
楚珩微微道,“夫人不知,我手中已是最后一颗黑子了。”
乐扬恍然大悟,便道,“我怎么敢班门弄斧的,见笑了。”
楚珩摇了摇头,道,“夫人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我也是随便走走,不知不觉便走到这儿来了,不若就进来叨扰你几句,打扰你下棋,可不要生气啊。”乐扬浅笑,诚恳又平易近人。
“夫人请坐。”楚珩恭请。
乐扬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楚珩手上那枚黑色棋子,“这枚棋子为何独不一样,是玉的?”
楚珩才道,“黑子少了一枚,便拿它来凑数了。”
“我那儿也有一副好棋,改日带来给你。”乐扬道。
楚珩婉拒,“夫人还是自己留着吧,我这副虽然不齐,却还能用,我用习惯了,也舍不得换。”
乐扬便道,“不过是给你多备着一副而已,你喜欢就用,不喜欢就搁在那儿,我又不说什么。”
楚珩道,“夫人好意我心领了。既然知道不会用,我又何必占这个便宜,使它落灰。”
乐扬道,“也罢,我若请你过去下棋,你不会不来吧?”
楚珩道,“夫人吩咐便是。”
乐扬这才满意笑了,接着问道,“将军是巴蜀人?”
楚珩摇头道,“本是咸阳人,流落此地而已。”
楚珩对他的来历一直讳莫如深,听说是有一些不太光彩的过去,大概只有钟离和重山才清楚,外人是不太知道的。
从咸阳流落到巴蜀,这中间必定是有许多难言之隐,乐扬也体贴地不再问,转而说道,“咸阳真是个好地方,之前有姐姐,现在又有你,看来大王和咸阳真是有不解之缘。”
楚珩便道,“你是说乔夫人?”
乐扬点头,便道,“你应该听说了吧,姐姐是为救重山死的,当年,我去豫州找她的时候,没有想过她会死,倘若她那时候无情一些,不理我,也不会死。”
楚珩便道,“乔夫人明知那是一条死路,却还是去了,是因为她别无选择,并非你所造成,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夫人何必仍耿耿于怀?”
乐扬摇头,道,“我只是羡慕她,有这个机会。如果只是一死,我大可替她。”
这的确是她的心里话。当重山被抓的时候,如果只是一命换一命,她早就这么做了,何必大老远跑去豫州求别人。可是就连死,清华都比她有资格。如果,当年死的人是她,重山也会像今日这般牵挂清华来牵挂自己么?大抵会的吧,只要让一个男人对你心存愧疚,你就永远在他心里,一个死人,即使什么也不做,也会比一个活人更有分量。如今,她安稳地陪在他身边,却是像鸠占鹊巢,像抢了别人的功劳,她知道,老太太就是这么看她的,因此对她总是不冷不热的。重山是不是也这么看她,她不知道,但是他的体贴,却没有丝毫温度,就像冬天的霜雪,这才是他对一个活人的愧疚。
“咳,不说这些了,一提起来我就头疼。”乐扬苦笑了一下,“我走了。总之,将军也是大王的贵人,日后还请将军多多帮扶才是。”
“不敢当。”
楚珩送她离去。
虽然乐扬只是稍微提了几句,楚珩却对骊山上的这个人更加好奇了,他始终未能亲眼见过她。清华没有死的事实,他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知情者,这对他来说,绝对是个好消息,虽然他从不希望是这个结果,但是若它转而能成为他手中最大的筹码,就另当别论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静静躺在棋盒中的黑子,还是一样深沉柔亮,与众不同,他谨慎地将它取出,单独看时,更加显得神秘而高贵,愈看愈让人沉迷。他再小心地将它放在了棋盘上的一处小角落,密密麻麻黑黑白白一大片,它一安放,顿时困局立解,白子认输了。他遂收回那颗黑子,紧紧将它握在了手心,又如珍宝般藏进了怀里,他丢下剩下的棋局,转而走向了书房,专心致志,研习起了兵法,正如往常一样。
雨却渐渐开始停了。
又过了一两月,便有消息传来,易琛,便是如今的魏王,将韩王苏漠囚在了豫州。
又没几日,却传来韩王病逝的消息。
“怎么会这样?”重山大为不解,“韩国和魏国一向交好,易琛杀韩王的动机何在?”
大家都知道,韩王不是自然而亡。
钟离便道,“大约是迁怒之罪。煜之助大王重返关中,易琛早已不满,对韩王颇有微词,此杀身之祸,是因煜之而起,也是因大王而起。”
“丞相,你赶快想办法救煜之,他不能死!”重山心急如焚。
子明便安慰道,“煜之兄已经逃了出来,正在来咸阳的路上,我们已加派人手前去接应,大约三两日便到了。”
“再多点人,定要保他万无一失!”重山急得方寸大乱,一边骂道,“易琛如此滥杀无辜,他何以服人做天下共主?”
钟离便道,“此外,齐国因分封不均,引发内乱,易琛已集结十万大军,准备伐齐。此是大好时机,待他大军开拨,我们便从后方攻入豫州,令他首尾难顾。”
“楚珩,你领兵北去,先平韩国,再攻楚国,燕赵两国且按兵不动,先看易琛伐齐如何。”钟离一番部署,楚珩领命。
重山却有些踌躇,“师出何名?”
钟离便道,“以上两条罪状,一曰肆意屠戮诸侯,此为残暴,二曰无功者受禄,有功者不封,致使人心不平,祸乱丛生,此为不仁。残暴不仁者,天下皆可伐之。”
众人点头说是。
重山仍有疑虑,不敢应答。
钟离便道,“大王,粮草兵力无需担忧,自有我来周旋。”这句话的确能让人安心不少,但重山担心的不止这个,于是钟离又道,“易琛今日能杀韩王,他日便能杀蜀王。主公,先下手为强,趁他分身无暇,应一鼓作气,拿下豫州,此时机千载难逢,大王务必决断!”
重山心中没有把握,他本不想这么快出兵的,他就像一只站在悬崖边上试飞的雏鹰,还没准备好张开翅膀,钟离就要推他下去。
“我,”他支支吾吾,钟离的神色急迫,众人也都等着他的回答,十分期待。
“大哥!你怕什么?”阿礼猛地一声催促,弄得重山一阵汗颜,“这个阿礼,什么时候都不给我留个面子,怕归怕,但我好歹是一国之主,怎么能说出来呢?别人都不说我,就你多嘴!”
“大哥,你说句话!”
“大哥!你点个头也行!”
“好了好了,”重山不堪其扰,终于松了口,“我就是想说,先等煜之回来吧,也,也不急这一两天。”
阿礼哈哈大笑,“原来是担心他呢。”
重山遂无奈摇摇头,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心中这块大石也算落了地,反而轻松了。钟离望着阿礼,十分赞许地笑了出来。
阿礼便问他,“丞相,你笑什么?”
钟离便道,“此战若胜,阿礼封第一大功!哈哈!”
阿礼便道,“借你吉言,我定是会赢的。”即便是一头白发,他依旧笑得自信骄傲,如孩童般天真。
重山便故意瞪了他一眼,“谁说要带你去的?”
阿礼便道,“怎么,你不想我去?”他还不知道为什么重山突然有些生气,但还是看得出来他并不是真的生气。
他才不管这些呢,他的心情极好,重山还未回答,他便又得意道,“我已在丞相这儿报了名了。”他得了撑腰的人一般,调笑道,“你说的不算。”
众人齐声大笑。
重山无奈只得摇头,但心里着实也被他逗得开心了。他扫了一眼面前的人,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当世英豪,文能治国,武能定邦,一路忠心耿耿地追随自己,与易琛比起来,他少的兴许就是一份胆量而已。与他正面交锋,迟早都会有的,与其等着他来打,不如主动出击,像池鱼宴,他断不会,也断不能再赴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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