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九月,天气还是那么热。
会议室那台老式春兰空调,摁了半天都没有动静。一百多人挤在一起,温度骤然升高,许多上了年纪的老职工,都在不断地猛咳着,呛人的廉价的纸烟味四处弥漫着,抽烟时一闪一闪的亮光在人群中此起彼伏……这一切,就像一场恶战即将开始。那气氛、那情景,让所有的人都感到紧张不安,都感到无法平静。对这种感受体会得最深的,则是被围住最中央的田文建。
“……你们要到市委市政斧去请愿、去上访,不就是要找领导吗?我的官儿虽然不大,但也大小算个领导,直接找我,直接同我对话,不也可以……大家伙坐下来,心平气和的敞开说,先看看我解决得了解决不了。
如果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什么事也不顶,那你们再找市委市政斧的其他领导也不迟,就是再找省委省政斧的领导也一样可以。为什么非要今天集体上街不可?而你们上街的目的不也是为了解决问题?不要有什么顾虑,更不要有什么别的想法,以为我会对大伙怎么怎么样?想想这有可能吗……”
说到这里时,田文建的鼻子禁不住阵阵发酸。
说句良心话,工厂的这种现状,工人们的这种处境,能同政斧没有关系吗?把一切原因都归到由于市场经济、由于深化改革带来的,从根本上讲,这也同样是一种没有任何责任心的[***]行为!
几十年了,眼前的这些工人们,不就是因为相信国家、相信政斧,党叫干什么就干什么,领导指向哪里就毫不犹豫地奔向哪里,不怕苦不怕累,不怕流血流汗,即便牺牲了也心甘情愿,从来不讲报酬、不计得失,以极少的收入,以极大的奉献,才换来了国家的不断进步和长治久安吗?
你能说他们是想闹事吗?他突然为自己产生过的一些想法,感到万分的惭愧和内疚。这样想对得起他们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他默默地瞅着眼前这些全都眼巴巴地瞅着自己的脸,突然感到是这样的熟悉又是这样的陌生。干实习记者时参加过很多次会议,但没一次像今天这么压抑。在机场和315厂也开过很多会,然而在那里像这种烟雾缭绕的气氛,给他的却是力量和信心!
他从工人们的眼里,看到了一种距离感和生疏感。按理说,像自己这样的甜瓜院长,遇到乡亲们虽然谈不上心心相印,也应该有着一种不寻常的感情和情谊,应该有许多许多亲切的话要说。
而如今,他们全都眼巴巴地瞅着自己,就好像瞅着一个从来都不认识的人,就好像是在盯着一个怪物!
这到底是怎么了?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了?仅仅因为是船厂停工停产,工人们发不了工资么?
不,绝不像!如果仅仅是这样,这些人就不会用这样的一种眼光来看自己了。田文建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事情并不像他想像的那样简单。
见他好久一声不吭,气氛也就越来越显得紧张起来,会场顿时陷入了像窒息一般的死寂。
没有人给他解围,也没有人给他主持会议,更没有写好的现成稿子,让他照本宣科地念一念。一切的一切都只能是他一个人,也只能由他一个人来解决。这是他自找的。但你如果不来当这个维持会长,那这件事就不会找到你头上来。
主动也好,被动也罢,都只能是你这个开发区工委副书记、兼龙江船舶制造有限公司总经理的事情。
他竭力地把自己纷乱的思绪迅速地集中起来,想想自己究竟应该先给这些代表们讲点什么。这时候,外面的人群中突然有人齐声喊起来:
“把喇叭搬进去,我们也要听田书记讲!”
“扩大器,扩大器!就像厂里的头头那样,让田书记对着扩大器给我们讲话!我们大伙都想听!”
“我们上当上够了,我们不放心!”
……田文建略一沉思,立即对会议室前排的几个代表,和声细语地说道:“完全可以,就照工人们要求的办。把扩大器和喇叭都装好,咱们在里边讲什么,就让外边听到什么。”
效率出奇的高,一下子涌来七个电工,不到一刻钟,一切就全都安装完毕。而且效果也出奇的好,同广播电台的现场直播的效果几乎一模一样,连会议室里的咳嗽声,桌椅的移动声,外边都听得清清楚楚。
也就是这不到一刻钟的时间,让田文建的情绪完全缓和了下来。还有人背后用芭蕉扇,有意无意的帮他扇风,这让他很是感动。
1点整,对话终于开始了。自然是田文建先给大家说了几句,他说得依旧很诚恳。
“……对船厂的现状况,我也深感痛心。请大伙有什么就说什么,本来就是专门听大伙的意见的。不管有多么尖锐的问题,大家只管说来就是。
而对大家提的这些意见和问题,曰后要是有什么人有打击报复的嫌疑,我绝不会对此等闲视之。造船厂本来就是大家的,大家的船厂只有大家来爱护才能生存下去。所以该说的就说,该讲的就讲,大伙要是不关心这个公司、不爱惜这个公司,还会冒着这么热的天气,到市委市政斧去找领导?”
然后就是代表们发言,金若琳的介绍,让田文建大吃了一惊。第一个发言的竟然是厂里级别最高、资格最老、最有威望的老红军,龙江造船厂建国以来的第一任党总支书记乐晋存!
让乐晋存这样的老前辈,以这种身分坐在对面的台下,真让田文建有点如坐针毡、无地自容。当老人家站起来准备发言,田文建不禁愣了一愣,赶忙走下台来,一边要让老人坐下,一边对老人道歉道:“乐老,我真不知道是您。这么热的天,您这么大年纪了,还是……”
“你就让我站着说吧,站着说话也利索点。你难过我心里也一样难过呀!船厂成了这个样子,我心里咋能好受得了?”
乐晋存已经84岁了,但精神矍铄、思路清晰,一点儿也显不出老态龙钟的样子。他说话的节奏不紧不慢,声调也不高不低,但话里有话,很有分量。
“……首先我得声明一点,对职工们今天的这种做法,我是坚决反对的!怎么能这样搞?动不动就成伙结队的到市委门口找领导、讨说法,这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吗?能拿对付国民党的办法对付咱们[***]吗?这就叫数典忘祖!
这么多年了,咱们党什么时候跟咱工人三心二意过?什么时候不都是依靠的咱们工人阶级?有人说了,[***]到了这会儿,早都靠到钱上头去了,还靠你什么工人阶级。
屁话![***]要是不靠工人阶级了,那还能叫[***]吗?眼下国家政斧有点困难,有点麻烦,我说咱们就咬紧牙关顶一顶,勒紧裤带再熬一熬,只要咱们能过了这一关,一切不就全都过来了吗。难道这会儿的曰子真的就过不去了吗?连文化大革命那会儿还不如吗?连自然灾害那几年还不如吗?
再说难听点的话,还会不如国民党那会儿吗?还会不如旧社会吗!有些人闹来闹去,不就是想让国家给发上两个月的工资吗!就算给咱们补发上两个月的工资,从长远来看,又能顶了什么大用?
当然,有的人真的困难。一家人都在咱们这个厂,没了工资,真是过不去了呀!可今天咱们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莫不是咱们这么多的人真的都过不去了?我不信,我绝不相信!即使是今天来了这么多人,我还是要说,我不同意这种做法,啥时候我都坚决反对这样做!”
乐晋存说到这儿,突然把话题一转,声调也明显的高了起来。
“我反对工人们这样闹,并不等于我没有反对意见,也不等于我不认为厂里没问题。现在的一些领导,真是太不像话!太不像话!花天酒地,作风败坏,以前的哪一届领导能像他们这样?
船厂如今已经到了这步天地,可他们好像一点儿也没当做一回事!该吃照吃,该喝照喝,该玩照玩,该旅游的照去不误!说什么如今的风气就是这么一回事,不陪吃不陪喝不陪玩就什么事情也办不了,放他娘的屁!
这[***]的天下敢情就是吃出来的、喝出来的、玩出来的?[***]打天下的那会儿,两手空空有什么?凭什么建起了一个新中国?要是凭吃凭喝凭玩,老百姓会为你流血卖命打天下?这种人哪儿还有一点[***]的人味儿?
出国说是要搞什么考察,说是要跟什么新加坡、泰国合资联营。可你们跑苏联去干嘛?跑到美国、英国、法国去干嘛?跑到香港、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去干嘛?
既然是考察,那又带着你们的老婆去干嘛?就这么前前后后两三年,钱花了几百万,屁也没考察出一个!几百万……几百万哪!这都是工人的血汗钱呀!要是你家的厂,你会这么干吗?你的家人不把你撕得吃了才怪!你手下的人把你千刀万剐了都不解恨呀!上千人怎么养了这样一群流氓王八蛋!败家子!真是败家子呀……”
说到此处,乐晋存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会议室里一片死寂,会议室外边黑压压的人群里也同样是一片死寂。很多人在默默地流着眼泪,在脸上擦了一把又一把。
田文建有些发怔地呆在那里,他根本没想到这个德高望重的老红军、老领导,对造船厂现在的领导班子,竟会是这样的一种看法。而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还希望能跟那帮人携手合作,尽可能的把造船厂维持下去。
接下来发言的是67岁的老工人刘得成。
一头灰白的头发,一脸像刻上去的皱纹。同乐晋存完全相反,他真的是老态龙钟、腰背佝偻,连说话的嗓音也已经很弱很弱了。
刘得成说他从来也没有过想闹事的意思,他说他一家子六口人都在船厂工作,曰子真的过不下去了,他就是想跟着大伙到市委找领导给点救济,给孩子们谋点工作。
说到这儿,刘得成止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即便是大哭那声音也一样沙哑细弱,给人一种憋不过气来的感觉,揪得人心疼。
他一边哭,一边说:“厂领导让我们自谋出路,各找各的办法。可我们一家子真的没办法,实在找不下路子哇!这辈子一家人就靠了这么个厂,我到这个厂时17岁,我老伴到厂里时才15岁,我的两个儿子两个姑娘,也都是初中一毕业就进厂上了班,我的孙子孙女也一样,都是出了学校进工厂。
我们这一辈的,都已经成了棺材瓤子了,过一天算一天,如今连退休金也拿不上,早点死了也就不给儿孙们添麻烦了,我们还能图个啥呀?儿子姑娘的,如今也都四十大几的人了,年龄大了,负担也重,身体也不行了,年轻人还找不下工作,谁还会用他们呀?
做点生意吧,又没有本钱,就是借钱也没处借去,像我们现在这样子,谁敢把钱借给我们?其实我们这些人又做得了什么生意,不瞒你说,我快七十的人了,连一回“面的”也没打过。
孙子孙女的,年轻人总还好办点。好工作找不下,赖活儿总还有的做。孙子每天打打工、拉拉煤什么的,挣几个算几个,还可以给家里接济点。
到这步天地了,我也不怕你们笑话,我那两个孙女,都在歌厅里给人家陪唱陪跳啊!孩子一回到家来,就哭得两眼红肿。孩子说了,我曰后还嫁人不嫁人啦,那些成天泡歌厅舞厅的,有几个是好人。孩子真的是没法活人、真的没法活人呀!我们这些当爹当爷爷的,心里整天就像刀割一样哇……”
一时间,老人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会议室里一片啜泣声。
良久,老人像是发疯似的哭着喊道:“田书记,甜瓜院长!我们什么要求也没有,真的什么要求也没有!他们吃喝玩乐、花天酒地,就是再[***]我们也认了,就让他们[***]去吧,没人能管了他们,我们也就不管了。
可不管咋[***],只要能让船厂开了工就行,只要能让我们上班就行!我们这些工人没别的本事,不会偷不会抢,不会坑蒙拐骗,就会干活,就会卖力气呀!别让船厂再停产了,千万不能让船厂再停产了,再停产厂子真的就要垮了呀!要是到了那一天,让我们这些工人都去靠谁哇……”
老人再次嚎啕大哭了起来,会议室里好多人也止不住地跟着哭出了声。尤其是围在会议室外面的人群里,那一片恸哭声在会议室里竟也清晰可闻!
田文建心如刀绞,也止不住地流下了眼泪。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个在工厂干了一辈子的老工人,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且不说老工人说的话对不对,只老人家对造船厂的那份感情和真诚,就足以让所有的人感慨不已。
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工人吗?而有这样好的工人还不能把造船厂搞好,那我这个当领导的还怎么有脸去面对世人?
还有一点强烈地戳割着他的心扉的,便是老工人对公司领导的那种态度。他相信老工人的话不会有假,但这种让工人们如此无可奈何的贪污,他田文建能将那些蛀虫绳之以法吗?答案是否定,至少在这个组建蓝天集团的关键时刻,他绝不能因小失大,只能慢慢的解决。
接下来是原来的老总工程师吴华彬发言,吴总明显地老了。这个国民党时期留过洋的高材生,年轻时可谓仪表非凡、卓尔不群。国民党败退时,对他恩威并举,力劝他到台湾。
当时连机票也给他买好了,他思忖再三,最终还是想尽一切办法留了下来。自留下来以后,在近五十年的时间里,从来也没有离开过中国造船业。他先后在几个大造船厂干过总工,沪市造船厂、光明造船厂、南海造船厂都有他留下的足迹,这些造船厂的创建史册上,也一样有他洒下的血汗。
据众人七嘴八舌的介绍,老总工在厂里德高望重、威信极高。工人们对他尊重、敬佩,厂里也一样会离不开他,凡事都会同他商量,请他想办法、出主意。他不会孤独、寂寞,会生活在一个很好的环境和氛围里。
然而,此时此刻的老总工,头发几乎全白,脸色也暗了许多,那双灵敏的大眼也有些浑浊了。像吴华彬这样的知识分子,本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在田文建的想象中,他应该是面色红润、步履矫健、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他的晚年生活更应该是充实而幸福。
吴华彬虽然明显的老了,但一说起话来,还是立刻让人感到他语言和思维同别人的不一般。人老了,他的脑子并没有老。他的话简明扼要,又极具条理。尤其是能追本穷源、以理服人。
“……造船厂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究竟是人为的因素造成的,还是客观的原因带来的,或者是两方面的原因都有?但不管怎样,都已经到了必须尽快拿出对策的关头了。如果再这样自由放任、随意推倭、优柔寡断、置之不理,以至于闭目塞听,随其自生自灭,那不管他是什么人,也不管他是什么职务,都将是对国家和人民最大的犯罪!
这也同样是一种深层次的[***],而这种深层次的[***]所带来的后果和灾难,将会更可怕、更严酷、更持久、更巨大!假如还有人对这种话不以为然,那就请他到厂子里看看去。现在已经停产十几个月了,若再停产十个月,或者再多一点的时间,那厂子就再也别想开工了。
这绝不是在危言耸听、蛊惑人心。如果一个厂两三年不开工,任何一个有点常识的人都会明白,这个厂其实也就等于没有了,不存在了!机器会锈坏,零件会丢光,设备会腐蚀,与其相关的一切设施都会丧失功能。
如果再要开动起来,几乎就等于要再建一个这样的工厂!如果把这样的一个造船厂就这么无声无息,任何人也不担责任的消失了、糟蹋了,这不是最大的[***]是什么?在任何一个国家里,在任何一个历史上,都不会容忍这样触目惊心的行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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