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后院的热闹,前院便冷清多了,到了晚上,这前院便静悄悄的,偶尔发出点响动也是孙家,田婶大嗓门吆喝着两个孩子,大柱二柱羡慕的看着后院,只要作业完成了,他们便一个纺线,一个雕刻,没有时间上后院去玩。
而古家则永远是静悄悄的,一到晚上便房门紧闭,家里人一人捧本书,几乎没人开口。有时候他们也出来,在院子里走走,但绝少发出声音。后院有了电视后,古高和古南来看过一次,便再没来过。
古家两个大的孩子,古高进了工厂,住单位集体宿舍;古欢去年高考落榜后,响应党的号召上北大荒支边去了,所以家里并不拥挤,平时家里的客人也少,并非古家没有亲戚朋友,而是不想和他们来往,汪壁几乎将家里的亲戚朋友全赶走了。
古高很寂寞的坐在正房的回廊上,前面有石桌和石凳,可他没有去坐那,躲在角落几乎成了他生活的本能,即便没有人,他依旧没有选择那,而是选择了这相对比较阴暗的地方。
后院依旧传来琴声和笑声,古高悄悄从兜里掏出支烟,这时家里的门开了,透出一片亮光,一个人影从家里快步出来,古高连忙将烟收起来,果然,古南很快上了台阶,而不是留在下面,到了上面后,古南扫了眼四周,很快便看见躲在暗处的古高。
古南冲古高招招手,古高从里面出来,古南坐在石凳上,虽然已经开春了,可石凳还是有些凉,古南依旧坐在那,古高慢慢走过去。
“又吵起来了?”
古南重重叹口气,自从父亲回来后,家里的气氛便不对,母亲不让亲戚朋友们上门,时时提醒父亲在单位上不要轻易与人接触,家里也就平静了半年,接下来,父母便不断争吵。
父母都是读过书的斯文人,说话声音不大,再加上本就有意,声音就更小了,要不是刻意在门口偷听是绝对听不见的,即便孙家也不知道他们经常吵架。
父母一吵架,古南古高便躲出来,他们知道他们一旦吵起来,一时半会便停不了。
在父母俩人中,古高古南都倾向母亲一边,父亲是在河南吃了不少苦,可母亲和他们在燕京同样吃了不少苦,还受了不少罪,更主要是,这一切都是父亲造成的。
“又吵什么呢?”古高问。
“还不是表哥来的事。”古南叹口气,这表哥是小姨的大儿子,在燕京大学念书,原来也常来,母亲对他也挺好,可古震回来后,母亲便不再欢迎他了,可他还是常来,问题的关键是,最近他来时说他在学校组织了一个研究会,主要研究马克思经济理论,他想请古震给他们当顾问。
汪壁知道这事后,坚决反对,几乎是将表哥赶走的,可古震却很想,俩人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俩人都半步不让,古震认为社会主义经济理论并不成熟,马克思并没有设计出成熟的计划经济理论,中国现在实行的苏式经济模式有很大弊端,必须进行研究完善,这些年青人的热情是值得鼓励的。
可汪壁也有她的理由,但她的理由很难说服别人,甚至连古南古高都无法说服。自从父亲出事后,汪壁活得越来越小心,处处谨慎,全家人都谨小慎微的活着。古高在学校几乎没有朋友,连和同学说话都小心,古南也同样如此。
古高心里一阵烦躁,忍不住去摸兜里的烟,抬头看到古南,又停下来。古南望着后院方向,幽幽的说:“有时候我真羡慕公公,有时候想,公公家的情况跟咱们差不多,可他过得多快活。”
古高轻轻嗯了声,承认古南说得不错,楚明秋真是奇怪,资本家的儿子,母亲是摘帽右派,大哥是右派,一家人几乎全是改造对象,可他象没事人一样,整天乐呵呵的,完全没有思想包袱。
“妈是不是太小心了?”古高低声问。
古南又叹口气:“妈妈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可我们总得生活啊,公公说我们躲躲闪闪的,象只老鼠。”古高语气平淡,没有丝毫抱怨。
“他才象只老鼠。”古南楞了随即反击,古高没有言语,过了会,古南苦笑下:“可不是吗,不就象只老鼠,连坐在月亮下的勇气都没有。”
“听说薇子她哥从乡下回来了,他才去多久?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谁知道呢?恐怕是受不了那苦吧。”古南淡淡的说。
薇子的大哥高考落榜后,在家郁闷了两个月,随后响应国家号召下乡插队,当上一名光荣的知青,他没有去北大荒或新疆甘肃,而是在河北易县,但没想到春节后不久便回来了,据说是得病了,回来后经常上医院,经常可以看见他手里提着药包。
可好些人不认为他是生病了,而是说他装病,这种言论有很大市场,因为薇子大哥看上去不像是生病的样子,身材高大强壮,面色虽然有些苍白,可比孙满屯和古震强多了。
“他爸爸怎么不送他去当兵呢?”古高有些纳闷,薇子父亲是干部,这个时期的干部多半与部队有关系,送个人上部队应该没问题。古高将来就想去当兵,不过他觉着自己不可能,最大的障碍便是父亲的问题,他的问题不解决,他便当不了兵。
“谁知道呢,他们一家也够怪的。”古南的语气有些不屑,这两姐弟虽然与院里孩子交往不多,可也感到院里的孩子们对薇子一家的排斥。
说了会话,两姐弟也没说话了,默默的相对无言,看着家里的方向,门依旧关着,后院的琴声依旧,古高根本不用看便知道那是娟子在练琴,音乐学校附中距离楚家胡同不远,娟子没有住读,每天晚上便占据楚明秋的琴房。
孙家的门始终开着,田婶在屋里物外忙碌,古高看着孙家,孙满屯依旧在隔离审查,古震曾说孙满屯得罪了人,上面有人整他,理由很简单,孙满屯一直在河南农场,那去参加什么反党集团,别人躲他还来不及呢。古高觉着说得没错,孙满屯不可能参加什么反党活动。
古震摘帽后,恢复了副研究员的待遇,家里的经济条件迅速宽裕起来,可孙家呢,孙满屯被隔离审查,经济状况没有丝毫改变,家里依旧窘迫不堪。可古高同样奇怪,大柱二柱似乎同样没受父亲问题的影响,每天同样乐呵呵的,甚至在摆摊也一样,听说大柱还拜了个老师,跟老师学什么雕刻。
古高忽然觉着,院里象他们这样的家庭不少,孙家娟子家楚家,可没一家象他们这样压抑,他开始对汪壁的做法产生怀疑。
“姐,干脆咱们去后院看电视去。”古高小心的提议道,古南犹豫片刻还是摇摇头:“算了吧,省得妈又说什么。”
黑暗中,古高悄无声的叹口气,古南不想多事,汪壁要知道他们上后院了,肯定不知道会怎样大发雷霆,古震肯定要支持他们,届时家里又是一番争吵。
沉默良久,古高又问:“你们学校是去支农还是支工?”
这几年国家困难,人人吃不饱,支农支工都停了,但今年开学后,各校都传达了上级文件,强调加强学生教育,以学为主,兼学别样,支农支工。
古高在四十五中念初三,古南在女二中念高中二年级,学校也都传达了要下乡支农,进厂支工,古高他们班也传达了,过几天便要进厂支工,学校联系了附近的电子厂,初三学生分期分批到工厂支工。
“我们可能要去纺织厂支工,”古南说:“反正过几个星期就知道了,你今年要考高中了,学习上要抓紧。”
古高轻轻嗯了声,考高中自然重要,他的成绩在全年级也算数一数二,不过能不能考上重点中学,他的信心不大,现在看上去对出身又重视起来,如果重点高中也象大学那样要看出身,那他多半没戏了。
古南的运气比较好,毕婉有个同学在女二中担任校长,加上前两年政策放松,高中对出身要求不严,所以才能进重点中学,古高就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运气。
家里的门开了,古高和古南同时闭上嘴,古震从屋里出来,他瘦高的身体在灯光下显得那样孤独寂寞,俩人几乎同时松口气,看来父母已经吵过了。
又过了一会,毕婉也出来了,接了些水端到厨房里,从厨房出来后,朝上面看了看,也没言声便进去了,古震背着手在下面散步,上面黑黢黢的,从下面看不清,可姐弟俩都觉着毕婉看见他们了,俩人不约而同起身准备回家。
古震背着手上来,看到两姐弟,让他们坐下,古震早就想和儿女们谈谈,可一直没想好怎么谈,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小南,小高,我想和你们谈谈,”古震神情很郑重,古高和古南也端坐着看着他,就象在课堂上似的,古震看着他们,今晚的月色很美,穿过疏散的枝条洒在他们的身上,象给他们披上一层银色的外套。
“你们的年龄也不小了,有些事我和你们妈妈一直没告诉你们,你们现在也大了,有些事情也该明白了。”古震说着掏出烟,自己拿出一支,顺手又递给古高一支,古高楞了下,古震递给他:“抽吧,你躲着抽烟,我都看见了。”
“爸。”古南不满的叫了声,古震淡淡的说:“没关系,将来他都要抽的。”
古高有点胆怯的接过烟,拿起火柴点燃,一口烟圈出来,才渐渐恢复正常。古高抽了两口烟:“其实这几年我和你们妈妈吵架,你们多少也听到了。”
“十年前,三反五反时,我犯了错误,被撤销职务开除党籍,前几年又被划为右派,我的事情连累到你们,这是我不愿意的,可我没办法。”
古震叹口气:“三反五反时,我确实犯错了,但这个错误不是报上或文件上说的那样,我这人有些傲气,个人英雄主义严重,这点我承认,上级批评我,我敢和上级对着吵,只要我认为我是对的,我敢干任何事,组织上撤销了我的一切职务,开除了我的党籍,这点我也接受。”
“但57年,划我为右派,这是我不能接受的,我认为当时国家经济政策是错误的,大跃进更是荒唐,完全违背了经济发展规律。”
“我的事情连累到你们,这种做法是错误的,是封建主义的株连制,不是无产阶级专政。”古震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们妈妈,让她担惊受怕,让你们无法入党,无法入团,甚至无法上大学,可,我不能接受让我无法思考的生活。”
古震沉痛的说:“孩子们,人,最深的痛苦,不是来自**,而是来自思想。我们建设社会主义,可究竟该怎么建设社会主义,没有成熟的理论,我们学习苏联的经济模式,可苏联的经济模式有巨大的弊病,苏联的经济模式是重工业模式,轻工业和重工业发展及其不平衡。”
古震说到这里忍不住站起来,伸手掏烟掏了个空,才注意到烟在石桌上,抽了支出来点上,然后才继续说:“好些同志认为我们消灭了国民党反动派,建立了政权,革命就成功了,社会主义就建成,这是一种非常错误的认识。
**在党的第七次代表大会上曾经说过,取得全国解放的胜利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这话说得多好啊,社会主义建设是一个漫长而艰苦的过程,有时候前进,有时候要后退,列宁曾说,进两步,有时候要退一步,马克思也说,道路是曲折的。
我们该怎样建设社会主义,又该怎样建设**?
苏联是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可苏联的发展方式适合我们国家吗?我们该怎样建设中国的社会主义呢?这些我们都必须要研究,要探索。”
古高有些不懂,他看着父亲,古震边说边抽烟,只一会地上便有了三四个烟头,时而抬头仰望星空,时而低头沉思,他忽然想起看过的一本书上描绘的情景。
一个孤独的旅行者,行走在沙漠上,寻找生存的水源。
古南悲哀的看着父亲,此刻的父亲让她想起不久前看的那本书里的那个跌跌撞撞回来的人,那本书叫《宽容》,是美国人亨德里克?房龙写的。
那个跌跌撞撞,九死一生回来的人,告诉村里人,山的那边有肥美的牧草,有漂亮的花园,可没人相信他,人们用石块砸死了他。可数百年后,饥荒迫使人们走上了他开辟的,渐渐消失的道路,到达了美丽的天堂。
父亲就象那个人,可那个告诉别人真理的人呢,只落得家破人亡,尸骨无存。
这个代价值得吗?古南,微微摇头。
“苏武牧羊,屈原投江,田横壮士,他们有意义吗?”古震面对古南的诘问反问道:“陆游曾说,位卑未敢忘忧国,孩子,人生的路不是那么一帆风顺的,有跌宕起伏,但不管什么,都切莫被一时之困难吓倒,停止了思考和探索。”
古高还是不明白,古南微微皱眉,古震叹口气:“当年,我和你妈妈投身革命,不怕坐牢,不怕杀头,我们投身革命,仅仅是因为我们坚定的认为,只有走社会主义道路才能挽救中国,才能让人民过上好日子。可建国这么久,无论是政治还是经济,与当初我们的设想差距太大,我不太清楚是那出了问题,所以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
我们革命的最根本目的是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要实现这个目标,就要发展经济,我们现在实行的是计划经济;英美实行的是市场经济,从理论上说,计划经济,国家统一调配社会资源,比市场经济要强;可从这十多年的发展来看,我们这个经济模式有重大弊端。”
“爸,您别说了。”古南忍不住站起来打断他:“您这是在攻击国家,攻击党,是错误的。”
“这不是错误,是正常讨论。”古震摇头说:“社会主义经济该怎么发展,我们现在的经济模式,国有体制,工厂都是国家的,产品国家收购;土地也是国家的,粮食蔬菜,同样收购;可从结果上看,生产并没有提高,所以我在想,是不是国家统得过死了,打击了生产积极性。”
“爸,你别再说了!”古南忽然有些激动的叫起来,古高惊讶的扭头望着她,古南冲到古震面前:“我不知道你的思考是不是对的?有什么意义?可我知道,如果你再这样思考下去,我们这个家又危险了!这几年,妈妈为了你担惊受怕,在单位上战战兢兢,连说话都不敢大声,我们呢?哥哥姐姐,成绩那么好,可政审就是过不了关,爸,你就不能少思考点吗!妈妈说,你一思考,咱们这个家就要倒霉了!醒醒吧!我们这个家不需要你的思考!”
古震看着古南,他颤抖的从怀里拿出支烟,又摸出火柴,连点几下都没划燃,古南依旧激动不已,声音中都带着哭音:“爸,现实点吧,您知道吗,您不在家这几年,我们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吗?我们班四十多个同学,入团的就有三十多个,我无论成绩还是表现都比他们强,可我三次交申请,组织上都不批,我明年就要高考了,我真的不知道,政审这一关能不能过去,如果过不去,那我也只有象姐姐那样,去北大荒插队;小弟,今年要考高中,能不能进重点高中,也就卡在政审上。
爸,不要再思考了,你要思考也行,就在家里思考不行吗?干嘛非要到外面去,妈妈有些话是对的,再正确的观点,也需要个时间,这不是退缩,是识时务!”
古南说完之后,拉着古高便走,到台阶边,转身对古震叫道:“爸,您再好好想想吧,别光顾您自己。”
古震呆呆的站在那,目送姐弟俩回去,房间里面依旧静悄悄的,昏黄的灯光穿过窗户,划破静静的夜。在花坛的另一边,田婶静静的站在槐树下,高大的树影遮住了她的身影,她显然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可她听不懂,什么思考,什么经济模式,什么计划经济,市场经济,这些她都不懂,可有些还是懂的。
特别是古南的话,她完全明白,如同古南古高,她和大柱二柱,是受孙满屯的牵连,可这又怎样呢?哪朝哪代,没有忠臣受害的事,岳飞还有风波亭,海瑞还被罢官呢。男人们有男人的事,吃香喝辣时跟着,吃苦受罪也得跟着,这才是正理。
田婶看着台阶上孤独的古震,忽然有些同情他了,现在她有些明白了,难怪楚明秋说他才是最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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