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下,操场一角的青草无精打采耷拉着脑袋,教学楼前的水泥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辉,白花花的直晃眼,周围的树枝也有气无力的垂着头。
“我是牛鬼蛇神/我是人民的敌人/我有罪,我该死,我该死/人民把我砸烂砸碎/砸烂砸碎..。”
随着歌声,从教学楼里整齐的走出一队扛着扫帚的队伍,这个队伍多数穿着比较厚的外套,头上带着高帽,胸前挂着沉重的木牌,头上一律带着纸糊的高帽,队伍的前后各有两个红卫兵,红卫兵手里拎着皮带,神情轻松,目光却很严厉。
运动场主席台上飘着横幅,横幅上三个大字,斗鬼台,队伍在斗鬼台下面站定,一个红卫兵先是严厉训斥了他们一顿,警告他们要好好改造,否则人民群众的铁拳饶不不了他们,众黑帮老老实实的不敢丝毫反抗。
“今天,你们的工作是将那堆沙搬到对面去,听清楚没有?”红卫兵指着操场一头的一堆沙土说道。
众鬼们连忙答应,夏燕站在人群前头,她穿着件长袖工作服,这种粗棉作的工作服比起衬衣来说要厚得多,平时根本不会有人在这样的酷热的天气中穿这样的衣服,不过,穿这样衣服的好处是,挨打时可以稍微减轻点疼痛,另外最重要的是,可以将铁丝放在衣领上,在最初看上去没什么,可时间要久了,就非常重要。
红卫兵给他们分配是随心的,没有什么规矩,就看今天这红卫兵的心情怎么样。有时候让他们打扫教学楼,有时候让他们扫厕所,多数时候是分散劳动,象今天这样的集体劳动极少。
红卫兵说完之后便到一边坐着聊天,众鬼们赶紧向那堆沙走去,到了沙堆边上,将手里的扫帚放下,沙堆边什么都没有,他们只得四下寻找箩筐,夏燕想起后勤处有俩手推车,便向红卫兵报告,红卫兵听后皱眉:“手推车?不行,那达不到劳动改造的目的,这样吧,用撮箕和箩筐,到教室里去拿。”
边上另一个红卫兵嘻嘻一笑:“没有的话,就把外套脱了,两只袖子一扎,也是个工具。”
“是,是。”夏燕连忙回去,将红卫兵的提议转告众鬼们,众鬼一窝蜂全跑到教学楼里,只一会便拿着各种工具出来。
夏燕抢到个簸箕,有两个老师没有拿到簸箕,只好拿了个字纸篓,俩人恐惧的看着红卫兵,红卫兵却没说什么,只是厉声叫道快点干。
所有人都悄悄松口气,夏燕装了满满一簸箕一路小跑着向操场那边跑去,在所有牛鬼蛇神中,她不算年龄最大的,也不算最小的,不算最强壮的也不算最弱的,但她不敢走慢了,生怕落下一个不积极抗拒改造的印象,更怕因此招来一阵毒打。
平时看这操场不大,走上几圈根本没什么,可刚走了五六个来回,夏燕便觉着腿象灌了铅般沉重,高帽子遮住了被剃去一半的头发,汗水象浆一样从两边冒出来,厚厚的衣服更加沉重。
边上的高中生物老师申老师五十多岁了,胖胖的脸上,微凸的头上全是汗珠,脸上被皮带抽出的伤疤依旧清晰可见。
看到他过来,夏燕赶紧往边上躲了下,虽然同在劳动改造,可她还是下意识的将自己和其他人区别开来。和其他牛鬼蛇神不同,夏燕本来是不会被揪出来的,她的经历全校都知道,烈士子女,从小便随母亲坐牢,好容易被党营救出来,安置在一所党控制的幼儿园里,没成想,没有两年,党组织被破坏,幼儿园被关闭,她在社会上流浪,等到抗战开始后,才十二岁的她跑到武汉找到八路军办事处,这才找到组织,后来被组织送到苏联学习,解放战争时回国,在东北民主联军征战。
有这样光荣的履历,她本来是不会被揪出来的,就算揪出来也不该受到严厉批判,可事情偏偏发生了,究其原因,夏燕在为之前强硬付出代价,工作组掌权期间,她对红卫兵的态度强硬和手段狠辣,让她成了红卫兵仇恨的对象,在工作组撤离之后,理所当然就难逃罗网。
现在她心里也在暗暗后悔,楚宽元曾经隐晦的提醒她,这场********没有那样简单,让她对红卫兵宽容些,可那时的她,那里还记得这些,直接套用五七年的经验,准备将三十多个红卫兵划为右派,这份黑名单在工作组撤离后被校党委的一位成员揭发出来,引起红卫兵的极大愤慨,直接导致对她的批判升级。
夏燕已经记不清经过几场批判会了,从七月中旬到现在,每三四天便开一次全校规模的批判会,头几次她是主角,后来她成了配角,再后来,她再度成为主角。
好在,光荣的履历多少还是起了些作用,红卫兵没有对她下死手,而党委副书记师列宾和五十多岁的校长方芳就在她眼前被打死了,吓得她接连两天都在作恶梦。
好在最近红卫兵们不再热衷开批判会了,只是让他们劳动改造,每天打扫校园,对这些劳改队中的牛鬼蛇神来说,这已经是很轻松的了。
被关在学校已经半个多月了,家里的情况夏燕多少了解些,换洗衣服都是楚诚志送到学校来。楚诚志在学校坚持反对工作组,成了光荣的红卫兵,可没想到,工作组一经败退,夏燕被揪出来,消息很快传到他们学校,楚诚志随即被逐出红卫兵。
楚诚志非常委屈愤怒,整天在家怨天尤人,楚宽元让他给夏燕送衣服,尽管心不甘情不愿,可还是来了。有时候楚箐也跟着来,她也被赶出了红卫兵,不过她倒是看得开,也不去学校参加运动,每天在家和常欣岚唱戏玩。
让夏燕非常不安的是楚宽元没有来,以她对楚宽元的了解,他不会不给她送衣服来,除非他来不了。趁着楚诚志送衣服的机会,夏燕问他家里的情况,可楚诚志正心烦意乱之时,根本不清楚,只是告诉夏燕,楚宽元每天很晚才回来,回来后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也不知道他在作什么。
夏燕不敢给家写信也不敢给家打电话,只好告诉楚诚志,让他转告楚宽元,找时间到学校来一趟,她想见见他,另外把她的情况转告她父亲,楚诚志漫不经心的答应了。
夏燕正要再叮嘱他,可时间来不及了,红卫兵已经过来了,只好让楚诚志走了,正如她担心的那样,楚诚志走了后,到现在楚宽元也没来,她父亲也同样没有露面。
“动作快点!”
远处传来严厉的呵斥,夏燕赶紧加快脚步,没跑两步,脚下一软,摔倒在地,那边传来一阵放肆的大笑,边上有人过来扶她起来,夏燕扭头看,正是教生物的申老师,夏燕推开他,自己爬起来,申老师轻轻叹口气,端着簸箕从她身边走过去。
申老师是历史反革命,在肃反补课时便被揪出来了,据说他曾经参加过蓝衣社的外围组织,但他自己坚决不承认,一再写信申诉,最后以死不悔改之罪,从人民内部矛盾上升到敌我矛盾,本来他是没有资格教书的,但在六三年暖风吹时,学校重新安排他上课,这次运动一开始,他便被揪出来了。
除他以外,这队里有一半多是右派右倾,在历次运动中都是靶子,以前是夏燕训斥他们,现在她和他们在一块,这让她感到非常屈辱。
跑不动了,夏燕将沙倒在沙堆里,站在那喘了几口气,看着沙堆渐渐升高,估摸着还有半个小时左右便能将整个沙堆搬完,她轻轻松口气。
赶紧往回走,到了那边,装上沙又往这边走,盛夏的阳光火辣辣的,大量失水,喉咙里象是有股火在烧,几个红卫兵坐在树荫里,喝着水谈笑风生,只是偶尔朝他们训斥几句,催促他们动作快点。
教学楼里就有水,教学楼离操场不过几分钟路,但没有人敢现在就去。
所有人都干渴得要死,所有人都知道,只能在干完之后才能喝水。
申老师撑不住了,跌跌撞撞的,摔倒在地上,教语文的钱老师赶紧过去将他到路边的阴凉处,申老师刚刚坐下,那边的红卫兵就叫起来,申老师挣扎着站起来,钱老师正要劝,申老师叹口气摆摆手。
俩人正要回来,从路边过来两个小红卫兵,小红卫兵是指初中红卫兵,他们与那些高中学生比起来,无论身高还是年龄,都要小一号。
“在这偷懒!”
说着,两个小红卫兵抡起皮带劈头盖脑打过来,申老师和钱老师赶紧往回跑,胖胖的申老师步履蹒跚,皮带追着他,钱老师赶紧扶着他走,边走还边在皮带影中解释:“红卫兵小将们,红卫兵小将们,我们没有偷懒,我们没有偷懒,我们年龄大了,只是歇息下。”
小红卫兵根本不听,皮带依旧在飞舞,申老师哎哟一声惨叫,铜头砸在他的腰上,这重重一击终于将他打垮,他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另一个红卫兵同样挥舞着皮带,英勇无比的抽打着钱老师,钱老师用手护着脑袋,看着那小红卫兵,那张还很稚嫩的脸上满是兴奋,并不粗壮的手臂使劲的挥动着皮带,擦得蹭亮的铜头上满是血迹。
他认识这孩子,是临近部队大院的孩子,他父亲在取消军衔前好像是大校,来学校开过家长会,很严厉的军人,这孩子原来挺老实的,怎么忽然一下变得这样残忍!
是什么导致他们变成这样?
树荫下的高年级红卫兵看到了这场殴打,但他们没动,这样的事经常发生,人民群众的监督无处不在,无产阶级专政也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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