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辛酉,初五。
此时已经进入盛夏,天气酷热,雨水也终于慢慢多了起来。
徐平一路跑回自己院,虽然手中拿了片荷叶遮挡,身上也差不多已经湿透了。刚才他正带庄客在田里中耕,突然飘来一片乌云,大家开始也不当一回事,谁知平地起了一声雷,瓢泼般的大雨就下了起来。一片手忙脚乱之中,徐平随手采了一片荷叶,先跑了回来。
进了院,徐平甩了甩身上的水,抬头却发现秀秀和苏儿两个趴在门边的棚子下边,不知在干什么。
走上前去,发现两人面前是一只猫,还没断奶的样子,怯生生地蹲在草堆里,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两人。
徐平问道:“秀秀,你什么时候想起养猫来了?”
秀秀道:“官人让我和苏儿姐姐在这里制曲,刚刚有起色,谁知这几天不知怎么老鼠突然多了起来。我怕把曲都吃没了,便央孙七哥找只猫来,好坏吓一吓老鼠。他今天送来,谁知是这么一只!还没老鼠大,怎么会怕它!”
苏儿安慰秀秀:“不要看它,只要会叫,老鼠就不敢来了。”
徐平看看那猫,也觉得好笑,对秀秀道:“你不用担心,这种东西长得最快了。你没事喂它好吃的,用不了多久就能烦死你。”
秀秀哪里肯信,只在那里唉声叹气。
徐平回自己房里换了衣服,来到棚子里看曲。
秀秀看看外面雨下得正大,担心地道:“这种天气,不知道会不会发霉。眼看就要成了,怎么这也不顺,那也不顺,真是愁人!”
徐平笑道:“傻丫头,正是要这曲发霉呢!曲能够酿酒,全靠它身上长的各种霉。最好是这种潮湿天气,曲才制得快。”
秀秀看看徐平,脸上的意思却是不信,只当官人又在哄自己。
曲的用处就是催生各种霉菌,利用霉菌的生物作用,把糖分转换成酒精。曲的好坏全看上面霉菌的种类和数量多少,好的曲有益菌多,有害菌少。
大曲和曲除了生熟不同,上面所生长的菌类也不同,适应的糖的种类也不同。此时酿酒之所以多用糯米,正是因为里面的支链淀粉比例高,适合曲酿制。要制真正的白酒,就要用碎麦制成曲块,慢慢培养出合适的菌种来。其实麦粒里起主要作用的是麸皮,徐平不敢冒险直接制麸曲,还是用传统方法制大曲,慢慢筛选。
曲的好坏直接决定了酒的品质。在徐平前世,那些传承多年的名酒,所用的曲上都有长时间形成的稳定的菌落,形成酒的特殊风味。
这里的曲刚开始制,只要能够酿出真正的白酒就好,徐平也没想一下制成什么绝世好酒,那不现实,也不是徐平真正的目的。
除了大曲,徐平还让秀秀和苏儿重新筛选了一种曲,这个不是用来酿白酒,而是要用甜高粱制酒精。与谷类主要成分是淀粉不同,甜高粱、红薯、木薯和甘蔗等可高效制酒精的作物,一般不能固体发酵,多是液体发酵。这样制出来的因为没有酒的味道,虽然度数不高,也不能称为酒。要用这种东西,来蒸大曲酒剩下的酒糟,才可制成以假乱真的低档白酒,这才是徐平大费周章的目的。徐家酒楼的市场已经限死了,只有大幅降低酒的成本,才能获得更高的利润。要知道这样制酒的成本低得惊人,一亩甜高粱或红薯制出的酒精是玉米的数倍,就更不要米麦那些谷物了。在前世这是制生物燃料的方法,随便一就包占了中低档白酒市场。
当然用这些作物固体发酵的工艺也有,但那要工业体系的支撑,就不是徐平在这个时代能利用的了。
把曲看完,徐平喜道:“秀秀和苏儿你们两个真是能干,这曲眼看就是成了,等到天气放晴,我们就开窖。”
两个姑娘哪里明白这些,口里漫声应着,只是逗猫玩。
徐平叹了口气,也不再理她们,随手取了一把油纸伞,出去找桑怿话。
过了端午节没两天桑怿就回来了,他倒是个守信的人。可出去打听了几天消息,桑怿与徐平商量时的万丈豪情就磨灭了不少。
马家终于还是与那伙术士搭上了线,只是不知什么原因,没有请到家里去,而是在靠近惠民河的原淳泽监的地方新开了个庄子,甚至庄里干活的直接就役使群牧司的厢兵。
这可是典型的地方豪强强占官地,势力之家强使官兵。可又如何?人家是太后的亲戚,谁敢管他?此时太后临朝听制,忠于赵宋的士大夫们一门心思想的是限制太后势力,这些事当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下边的官,就更加不敢管了。太后的势力如此之大,谁敢保证不是第二个武则天?官们当然是明哲保身,以免惹下滔天大祸。
北宋开封作为都城所在,制度与普通的州府不同。知府基本只管东京城里的事情,那里高官云集,能不出乱子就不错了。其他郊区各县,则有专门的提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此时一正一副,分别为张嵩和张君平。张君平是个水利专家,不久前提了个建议开沟渠解决开封内涝问题,两人正忙着到处开沟呢,哪里有闲心管这档子烂事。
那个庄子位于群牧司的地盘,一般人也不敢去,正是马家窝藏这一伙人的好地方。各方都装作不知道,推得一干二净。
徐平和桑怿没办法,便就懈怠下来。
到了这个地步,桑怿之所以还没走,倒不是他多热心。他是个种地的,在徐平庄上发现了很多新事物,种地又快又好,有心要学,便留在了徐平庄上。
徐平找到桑怿的时候,他正在棚子底下研究中耕铲呢。
这个时候又没有除草剂,农人种地,最愁的就是锄地了。不管多勤快,一场雨下来,草就又起来,长得比庄稼快多了。
一般来讲,此时在北方一个男丁平均耕种二三十亩地左右。虽然做不到后世那样精耕细作,收成也够一家人衣食无忧。
徐平庄上只有二十多人干活,却一口气种了一千几百亩的高粱和苜蓿,正常情况哪里忙得过来。全靠了徐平制出的各种新式农具,竟也游刃有余。种的时候有播种机,作物长起来了,有这中耕铲,谁去锄地。
桑怿浑身上下湿哒哒的,也没去换衣服。见到徐平过来,起身道:“庄主真是奇思妙想,这一趟铲过去,什么草都被压住了,比锄的也不差多少。只可惜了这一场大雨下来,等天晴了还要再忙一遍。”
徐平道:“哥哥这可就想得差了。中耕虽然没有锄得干净,但都是把草压在了土下,就是遇上下雨,一时也起不来。这又比锄强。”
桑怿有些惊讶:“真的?哪里会有这种好事!”
徐平笑了笑:“等过两天,哥哥尽管去看!”
两人随便闲聊几句,便又到了烧炼白银的那一伙人身上。
桑怿苦着脸道:“这些年来,我也拿过好几伙盗贼了,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有势力人家搅合进来,我们就有些难办了。”
徐平却坦然了许多:“他们窝在惠民河边上也好,离我庄子有几十里路,就是生事也不容易牵连到我这里。”
桑怿道:“听马家与你家有些嫌隙,你就不怕?”
徐平道:“我怕他干什么?只要不去惹他,他又怎么耐何得了我!只躲着他,难道他还能惹到我庄上来?”
桑怿摇头:“总不能躲一辈子。”
徐平神秘地一笑:“哪里会用躲一辈子!”
桑怿见徐平已经对那伙盗贼失了兴趣,也觉得没意思,只好转开话题,只是些种地的事。
徐平之所以转变态度,是因为随着时间增长,他对如今的局势了解得更多,也就有了其他的想法。
刚开始的时候,他听马家的靠山是垂帘的太后,那种大人物当然是自己家惹不起的,最好有多远躲多远。慢慢时间长了,他听别人起这位太后的次数多起来,就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刘太后相当强势,几乎是一手遮天。问题是慢慢皇帝也长大了,今年已经十五岁,起来到了亲政的年纪,刘太后却一交权的意思都没有。有大臣提起让太后撤帘,都被窜贬到远处。
宋人的嘴碎,有了这种事,提起这位太后,经常起的就是她会不会成为大宋的吕后,甚至是大宋的武则天。
一次两次没什么,次数多了徐平就听出味道来。这种话,可不是下层民瞎谈论出来的,而是朝中的大臣普遍这么想,并死死防着。
徐平的历史虽然不怎么样,也知道宋朝绝没有吕后武后故事,赵家在皇位上的屁股比哪朝都稳。太后早晚会升天,皇上早晚要亲政,朝野上下又有这么多这种传闻,用脚趾头想也能知道皇上亲政后太后家亲戚的下场。
太后都五六十岁了,还能熬几年?无非是这几年老老实实过日子,不惹事就好了,等太后一升天,马家还算什么?
想明白了这一,徐平也就坦然,只是紧守庄园就好。
了一会,桑怿指着棚子里面的一辆车道:“常常见到庄主在这车旁边忙,不知有什么用?这车又没有辕,驾不上牲口,难道用人拉?”
徐平眼睛一亮:“哥哥的眼光好,这车可是我的一片心血!其他做出来的各种都比不上。今天且先卖个关子,明天是我老师生日,我要用这车去镇里接爹娘回来,一起给老师做寿,那时就知道了。”
其他的各种机具徐平无非是拿前世的改改,只有这辆车是真花了他无数心思。这是一辆人力三轮车,不用齿轮链条,还带着弹簧减震,在这个时代绝对是一等一的奢侈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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