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庄里的路上,李璋坐在三轮车上一路都合不拢嘴,惹得徐平满腹狐疑,问了他好几次:“我妈妈给了你什么好东西?”
李璋每次都摇头:“这个不能告诉你!”
李璋越是不,徐平越是想知道,被折磨得不行。
此时天长,等看到庄子,太阳还在半天空。
绕过庄前,只见门前树上拴了一排马,而且有几匹马的装饰极其豪华,是徐平从来没见过的。三个人坐在庄前的大树下,吹着过堂风乘凉,还有十几个兵士差役散在四周,有的在伏侍三人,还有的在闲站。
三人中李用和与郭咨是徐平认识的,另一个中年官人没有穿官服,一身锦袍,面容白净,三络黑髯,剑眉星目,那份气度一看就知道是被人奉承惯了的。按这人就应该是郭咨和李用和的李防御,徐平心里却不敢这么猜。那是什么人?大长公主的儿子,防御使这种美官,再是徐平从前世带来的等级观念不强,也不敢相信这种人会来自己这乡下庄子上。
到了庄前,掌把的徐昌把手一伸,喊一声:“停!”
高大全和孙七郎反着一蹬,三轮车稳稳停下。
此时庄前的十几个人都正看着这辆奇怪的车子,见了这一幕,更是满脸惊奇,从没想过世界上还有这么神奇的事情。
下了车,徐平和李璋来到三人身边,李用和急忙站起来介绍:“这一位就是先前起的这里庄主徐平,我李用和有今日,全亏了他家。旁边的是犬子李璋,在这里庄上闲住。”
又对徐平道:“这里是李防御太尉,快快上来见礼!”
徐平上前见了礼,心中疑惑,不知这人到自己庄上做什么。
李端懿看了徐平的样子,笑着道:“昨晚喝了李提举从你庄上带的酒,觉得很是有味道。我是个好酒的,便来你庄上叨扰一晚,讨些酒喝,明天一早去办些群牧司的公事。主人家不会怪我不请自来吧?”
徐平忙道不敢,答道:“我家里是开酒楼的,庄里的酒应有尽有。太尉能够赏光,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福气。”
郭咨在一边:“这家主人是个妙人,奇思妙想层出不穷。这酒也还罢了,前些日子看他整治的这庄里的田地,甚是得法。我回去想了两天,越想越是觉得其中妙用无穷,本就想有了机会再来讨教。”
李端懿道:“管理田地是郭评事份内的事,与我和李提举却没有关系,评事可以私下里。不过到奇思妙想,我看主人坐的这车也很有意思,是你自己制出来的吗?”
徐平答道:“不错。我闲着没事制出来坐着玩的。”
他早看到李端懿一双眼睛一直盯着三轮车看,明显很感兴趣。
李端懿站起身来:“主人答得有趣。这车我可以坐了试试吗?”
他开了口,谁敢不行?
徐平道:“太尉尽管坐。不过这车骑起来有技巧,还要我三个庄客伺候太尉,他们已经骑得熟了。”
李端懿道:“无妨。”
走近车子,他手下的人急忙跑过来护住,心翼翼地把他扶上去。
在座位上一坐,李端懿的身子便就一沉,登时脸色就变了。
徐平忙道:“太尉安心,这座位软,是为了防颠簸的。”
李端懿哈哈大笑,把自己的尴尬掩盖过去,对掌把的徐昌道:“起吧!”
徐昌喊一声:“起车!”
高大全和孙七郎一起发力,三车轮便慢慢启动。
徐昌作为自在京师长大的人物,皇帝也见过几回了。不过那都是隔着人山人海远远看着,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这么一位皇室高官还是第一次,难免心里紧张,牢牢把住车把,在庄门前的空地上转圈。
转了两圈,李端懿吩咐停下,三轮车便稳稳停在众人面前,丝毫不差。
从车上下来,李端懿又围着车子看个不停,最后站住对徐平道:“庄主的这辆车子我中意得很,不知道可肯割爱?我以五百两白银换它!”
这个时代白银还没有成为通用货币,除了跟其它国家贸易用,大多都是朝廷赏赐群臣,再就是李端懿这种豪门贵族用来显摆。所以银价不高,此时大约一两白银值钱一千文。
李端懿得豪气,实际不过是愿花五百贯足钱而已。
钱随时可以赚,这辆三轮车却是徐平花了不少心血制成的,当然不想以五百贯这种价格卖掉。但李端懿的身份在这里,既然开了口,便不好回绝,只好转身看李用和。
李用和面沉似水,没有任何表情。
李端懿见徐平犹豫,不由失笑:“庄主,莫非你嫌五百两白银太少?”
徐平咬牙道:“不瞒太尉,若是平常要有人来买,即使给我两千两白银我也不会出手!”
至于你李端懿要买,自己看着办吧。徐平是想要个高价,直接让李端懿死了心,或者干脆就撕下面具,强取豪夺算了,不要在这里磨蹭。
李端懿大笑:“庄主好大的口气!这样一辆车,就想要卖两千两白银!莫非是金子做的?”
徐平也豁出去了,干脆道:“太尉是嫌我要虚价了?要不这样,我这车就借给你两个月。太尉尽管去找高手匠人,如果能用两千两银子的本钱依样制一辆出来,我这辆也一起送给你!”
李端懿见徐平得认真,不由怀疑自己看走了眼,又走到车跟前去看。看了一会,把徐平叫到跟前,指着一个黄铜制的零件似笑非笑地:“庄主,你这车有犯禁的东西啊!”
这个零件是徐平实在觉得钢制太麻烦,干脆用黄铜代替,没想到就被李端懿挑了毛病出来。
宋朝禁铜,除了有限的几种如铜镜之类的器具,一切都禁,当然黄铜也在其中。这种禁开始是禁止买卖,后来更是禁止拥有,更禁止私造器具。前朝真宗皇帝时,曾有人到朝廷里自荐,是有技术可以用炉甘石铜成鍮石。皇帝的回答就是,天下已经把铜和鍮石禁了,你化了有什么用?没有理他。结果经过了这么一出,连陕西开采炉甘石都限制了。这些日子徐平买炉甘石炼制黄铜就已经感觉到了这事的麻烦,好在乡下地方没人把这些禁令当回事,徐平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徐平看着那个零件,闭上嘴一句话不。爱咋咋地吧,破大天去,这不过就是罚钱的事。
他早就看出今天不对劲了。
面对李端懿,郭咨不卑不亢是正常的,他是正榜进士出身,从东华门唱名出来已经身份不比寻常。李端懿地位再高,也不过是一位宗室外戚,不值得一位正榜进士巴结。
李用和的态度就不对了。他本就是靠着沾外戚的边侥幸得官,又没有什么突出的才能,又没有什么大靠山,见了李端懿还不得使劲奉承?结果李用和今天就是不不笑,虽然不失礼,但也不巴结李端懿。这怎么正常?
李端懿见了徐平的样子,回身看了看在一边不话的李用和,自嘲地笑了笑:“庄主你这样子,是我用这个由头诈你了?恁也看轻了我!我只是告诉你,你在乡下可以不把这些当回事,等有一日到了京城,是要吃苦头的!好在你用的鍮石是制的有用的东西,不是浮华奢靡,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放过你!两千两就两千两吧,我着人回去取银两,你把车收拾整齐了。”
徐平听了这话,一时怔在那里,好像事情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啊。
李端懿也不理他,回身道:“时候不早了,庄主得了这么一大笔银两,不摆个宴席请我们吃酒?”
郭咨在一边也觉得这事情奇怪,不过这种结果他也不出什么来。
真正明白事情背后玄机的,也只有李端懿自己,还有李用和心里也是多多少少猜到一些。出现这种事情,只因为李用和的身份太特殊了。
李端懿自被先帝养在宫中,就是大了,出入皇宫也像回自己家一样,什么样的宫廷秘密能瞒过他?包括此时大宋朝最重大的国家机密。
当今皇帝不是太后亲生的,生母是刘太后身边的一个宫女,正是李用和那个失散多年的亲妹妹。正是因为生了皇帝,太后才会托人把李用和找出来,才会赏他个官做。
刘太后权势欲极强,把这个消息瞒得死死的,除了本朝最核心的几个人,还有李端懿这种身份特殊的,就连皇帝自己都没一风声。至于那位当今皇帝的生身太后,自先帝驾崩就被刘太后打发去给先帝守陵了。
还是那句话,太后总是要去世的,皇上总是要亲政的,这种消息最多也就是瞒到那个时候。母子亲情,人之天性,如果让皇帝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这么一个命运,会做什么闭着眼就能猜得出来。
刘太后没有做吕后武则天的念头肯定不对,但她把做武则天作为目标也言过其实,因为根本没那个条件。士大夫容得她一言九鼎是因为她终是替姓赵的守着这个天下,但凡她露出要做武则天的苗头,不用外地的兵马来清君侧,宫里的宦官就把她拿下了。
如今的朝政就维持着这么一种奇妙的平衡,刘太后垂帘听政,高高在上,但包括她自己在内都明白这天下终有一日是当今皇上的。所以她必须容得下另一个太后,容得下李用和,以免招惹身后之祸。
知道这个秘密的,都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不敢紧紧靠住当今太后。李端懿有了机会,当然要与李用和结交。所以有人要借他收拾马家,他不但不推辞,还欣然前来,顺便把李用和拉上。因为他很清楚,时候到了或许只要一夜之间,他和李用和的身份差距可能就会颠倒过来。
徐家是李用和的救命恩人,亲如一家。得罪了徐家就是得罪了李用和,得罪了李用和就是得罪了那位凄风苦雨中守陵的太后,得罪了那位太后就把当今皇帝得罪死了,有多少条命都不够折腾。
就连马家,再有仇怨也只敢把徐正逐出京城,不敢把事情做死。
李端懿给徐平两千两白银,实在是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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