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外城广五十余里,与开封外城不相上下,从大小上说,是此时天下第二大城。但与开封城内人烟辐辏,城外还要设厢完全相反,洛阳城内稻田遍布,鸡犬相闻,到处是一片乡村景象。真正的繁华市区反倒了了无几,其实是一处大农村。
晚唐五代乱离,洛阳多次发生激战,最惨的时候人户不过以百数。这座千年古都,已经完完全全地破败了,再不复当年的繁华景象。
官员上任,敕令上都会写明某年某月某日与到任的前任官员交接,因为官员的年考是以这个日期为准,加满一年为一考,如果上任的官员晚了,则前任官员要白白多干上一些日子。因此,若没有极特殊的情况,是不允许延期上任的,否则会有处罚。
徐平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指定的日期之前赶到了洛阳。与前任转运使王雍会过面以后,又见了转运使司的属下臣僚,有了两天闲散日子。
这一天徐平带了谭虎,准备了绢帛礼物,让随从挑了,信步出了转运使司衙门。
洛河穿洛阳城而过,把城分为河南河北两部分,河北属洛阳县,河南属河南县。但与开封城里整齐有序的汴河相比,洛河两岸便就显得粗犷了很多,除了天津桥上游很短的一小段河道,河两岸都没有筑堰,任其自然流淌。
此时已过中秋,两岸柳树的叶子已经染上黄色,吹来的风带着凉意。洛河比人工挖成的汴河宽广了许多,秋季多雨时节,也显得混浊。河上偶尔飘过几片白帆,顺着河水须臾远去,让人看不清真容。
看着汹湧奔流的洛河,徐平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就眼前的景色,哪里是都城,分明就是一派田野风光。洛河两岸,间或有高门大第,但更多的是稻田,是柴扉茅屋,间杂着一小片一小片的菜园花田。开封城外几里的范围都比这繁华得多,而洛河却是洛阳城的中心。
一说起洛阳城,没来过的都不由想起前代文人吟咏的诗词文章,那真是称得上锦绣繁华,流光溢彩。可来这里一看,倒给人一种江南水乡田野乡村的感觉。
洛阳城初建,完全是以都城的规格规划,街道整齐,分布有序,其严整还过于古都长安。东西南北纵横各十街,分城内为一百二十坊,如同用刀割出来的一般整整齐齐。此时虽然已经残破,但旧的格局仍在,城里倒是不用担心迷路。
南北主街为定鼎门大街,沿着洛河过了此街,第四条街为另一条主街长夏门大街。过此街向前再到一条街,折向南行,第三坊便就为福善坊,又名福善坡。
此时坊墙早已经推倒,坊名仅用于指示方位而已,便如徐平前世的小区。
进了福善坊,到了一处大宅院前。徐平抬头观看,只见宅院虽大,但已经残破。墙头布满青苔,还有野草小树长在上面,宅里的大树成荫,显得格外冷清。
谭虎上前打门,直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有人出来开了门。
一个老仆从里面闪出身来,行个礼问道:“不知官人是哪位?因何造访?”
谭虎叉手:“告老丈,新任京西路都转运使徐公,来拜访主人,前日有帖子送来。”
老仆“哦”了一声,看了看不远处站着的徐平,忙道:“官人稍待,且容通禀。”
说完,拱了拱手,进了门内。
过不了多久,里面传来慌乱的脚步声,门吚吚呀呀地打开,里面当先走出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带了几个孩子。
徐平急忙上前,躬身行礼:“徐平见过夫人。”
那妇人回了一礼,道:“拙夫游宦在外,家里并没有个主事的人,怠慢都漕。请到厅堂拜茶,只是现在家境败落,诸事简陋,贵人莫见怪。”
徐平道:“夫人客气,张相公于我有大恩,岂敢挑三拣四。”
随着妇人进了院子,见周围不时有人探头探脑,徐平心里不由唏嘘。张知白生前族人众多,他自己生活相当俭朴,这些族人都是靠着他养活。而张知白身后无子,过继了一个族人继承自己的香火,便就是这妇人的丈夫了。到了现在,族里靠着张知白恩荫出去为官的那些人,都基本不再有什么联系,这处大宅子,便就靠着妇人丈夫的俸禄维持。眼看着入不敷出,一天一天地败落,这个大家族也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到了这个年代,是远远不能遗泽五世了。一个家族因有人中进士而起,起来地快,但一旦三代之内再没有进士,便就迅速衰落下去。恩荫制可以让子孙有个饭碗,但极少因而贵显的,有能力在官场上也受人排挤。
到了客厅,徐平坐落,妇人吩咐上了茶来,随便就些闲话。
问起张知白去世之后的境况,妇人便满面愁容。张知白发迹得晚,又是老来才收了这个继子,恩荫为官虽然起点不低,但少了人提携,官场上并不得意。作为宰相,张知白自己再是简朴,留下的家底也不少,但摊子铺得也大,靠着一点微薄的俸禄怎么能够支撑得起来?再加上养的族人众多,坐吃山空,眼看着也吃不了几年了。
洛阳不是开封,看着这么大一处宅子,其实不值几个钱,这里的地皮极为低贱。
晚唐时候蔡州秦宗权派孙儒进攻河南尹李罕之,战事持续数年,洛阳几乎成为一片废墟。后来张全义入洛阳,所带兵士百余人,洛阳百姓百余户,城区尽成荒野。虽然五代几个朝代都曾经重建,但不管怎么努力,连洛阳城内都开发不完,还是一派田园风光。
但这里到底是都城,从后唐定都洛阳,大规模重建起,便就定下一条则,城里的闲田可以占用来种粮种菜,但永不为永业田。“伊洛之地,皇王所宅,乃夷夏归心之地,非农桑取利之田”。有人要建宅子,尽可以占闲地,而即使已经开发为农田,也不需要赔地价,只要象征性地做些赔偿就可以。这样一来,洛阳城内地价不值钱,与开封城内寸土寸金的景况迥然不同。看着一处一处宅院规模宏大,一旦破败,便就再卖不上价钱。
听着妇人的诉说,徐平心里有一种难言的滋味。常说父因子贵,不仅仅是儿子富贵了之后会追封三代,还在于要有人守住家业,要有人宣传父辈的功德。张知白天圣贤相,身后却名声不显,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身后无子,没有人替他树碑立传。
这个世界没有自己,这个大家族或许很快就作鸟兽散,这处宅院将转卖他人,甚至卖不出去成为荒宅也有可能。当年崇政殿里张知白的一句“恭喜陛下得人”,成就了现在的徐平,现在到了徐平报答的时候了。
看看厅里的人老的老小的小,等妇人停下话语,徐平道:“夫人,不知府里有没有得力能干又信得过的族人?这样坐吃山空总不是办法,要置办些产业才好维持。”
张夫人面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不瞒都漕,这几年家里没有多余闲钱,比不得翁翁在的时候,族里的人也照看不过来了。如今住在宅里的人虽多,但大多并不熟识,我一个妇人家,又哪里去知道谁得力能干?”
徐平道:“实话对夫人说,张相公有大恩于我,往常心里一直想着如何报答,只是一直无缘。现在我到洛阳主持一路漕宪,帮着照看一下你家里还是做得到的。洛阳如许大的地方,虽然现在荒凉些,但高门大户不少,或是卖酒,或是种花,都是获利不菲。还请夫人在族里选几个能干会经纪的,到转运司衙门找我,寻些门路。只要府里有活钱收入,这宅子才能支撑下去,否则,夫人应该心里有数,这家也支撑不了多久。”
张夫人忙起身行了一礼:“这都是翁翁遗泽,都漕如此说了,我怎能不识抬举?只是贱妾实在是管不了族里的事务,且宽限些日子,我这里选了人出来,再去拜访。”
徐平点头:“如此最好。最近我在洛阳城里有些闲暇日子,再过两个月,便就要出外巡视,不常在城里。夫人最好是在这一个月内选好人,再商量作何营生。”
张夫人谢过,满口答应。
张知白虽然无子,但族人众多,在他生前为养这些族人花了他俸禄中的大部分。现在家道中落,到了族人们出力的时候了。这个时候除了很少的一些崇古的士大夫,大部分家族管理都没有一定之规,基本就是一代里谁当的官大谁说了算。张夫人的丈夫现在的官还是最大的,名义上是一族之长,但张夫人一介女流,又如里管得了众族人?
更何况那官,还是靠着张知白的恩荫所得,在族里并不能服众,也没人听张夫人的。
别看宅里还住着一大家子人,但根本与街坊邻居相差不多,连每家有多少人口张夫人都说不上来,哪个能干哪个不能干她又哪里知道?
只有遇到了徐平这种贵人,这一大家或许才会再次团结起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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