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越来越凉了,树上的叶子已经镶上了黄边,路边的野草好像也变脆了,踩上去“咔吧咔吧”地直响。太阳躲在灰蒙蒙的云层后面,半死不活,没半点温暖。
病尉迟走在小路上,面色阴沉,眼角泛红,双腿好似灌了铅,一步一步极是沉重。
没毛虫死了,甚至尸体都开始浮肿,病尉迟几乎认不出来这个多年的兄弟。
自小无父无母,在洛阳城里跟着闲汉们厮混长大,病尉迟对这些跟着自己的兄弟极重感情,哪怕是没毛虫这种几乎一无是处的,他也当自己的亲人看待。
没想到就这么死了,无声无息。若不是自己多日没见到他,想起过来看看,甚至这世界上都没有人在意他死去。闲汉本就是这个世界上多余的人,生死都不会带起一丝涟漪。
一步一步挨回龙门镇,病尉迟面如死灰,行尸走肉一般回到自己与童大郎住的房里。
童大郎正坐在窗前喝酒,喝一杯酒,吃一口肉,看着窗外秋风渐起的风景。
听见脚步声,回头看是病尉迟进来,童大郎道:“兄弟的脸色怎么如此难看?”
病尉迟在童大郎对面坐下来,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地面,过了好一会才道:“我那个兄弟没毛虫去了,与他身边的那个映鹃小娘子一起被杀在自己住的地方。”
童大郎一怔,放下手里的杯子,看着病尉迟,过了一会叹了口气:“兄弟节哀,人死不能复生。他既然是被人所杀,你打算怎么做?”
病尉迟猛地转过身,抬头看着童大郎:“你当不当我是兄弟?”
童大郎看着病尉迟,轻轻笑了笑:“那你又当不当是兄弟?”
“我自然当你是大哥!这些日子我们在一起,你不曾有半点对不起我,这就够了!”
“兄弟,你当我是哥哥,我自然就会当你是兄弟!我童某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但从来不曾辜负过身边的弟兄。你有话尽管说,刀山火海,童某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病尉迟一字一顿地道:“我要给没毛虫报仇!杀人者偿命!”
“依你!”童大郎在酒杯里倒满酒,一饮而尽,把杯子重重拍在桌子上。“只是你心里知道谁是凶手吗?若有人选,我们兄弟便提刀去结果他的性命!”
“杜二,一定是他!龙门镇除了他,还有谁非置没毛虫于死地不可?”
童大郎看着病尉迟,好一会没说话,最后展颜一笑:“现在外面都说是没毛虫勾结一帮闲汉抢了钱庄的铜钱,我心里也有些计较。依我知道的没毛虫平常为人做事,这种大案他有心无胆,有胆也没本事做得如此利落。看起来,中间是跟杜二有些瓜葛了。”
病尉迟一直没有跟童大郎提起过没毛虫的事情,更加没说自己把他藏了起来。现在听了童大郎的话,心里有些愧疚,直起身子,便就要把没毛虫的事情说给童大郎听。
童大郎抬起手止住病尉迟:“没毛虫一直与我不对付,性子合不来,没有办法的事。他是你的兄弟,你要替他报仇我便帮你,你说仇人是哪个便是哪个。至于具体的情形,那是你们兄弟之间的事情,不用说给我听,我也没必要知道。为自家兄弟两肋插刀,你只要告诉童某,要找谁报仇,我们商量好了取他性命就是!你对没有毛虫讲义气,我对你讲义气!”
病尉迟看童大郎面色沉静,说话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眼圈不由发红:“我能够结交你这一位大哥,这一世也值了!现在你身家钜万,出去谁都要喊一声童大官人,为了兄弟宁愿放弃这一切,我还能说什么?杀人后便就要浪迹天涯,现在的富贵一切都成空。哥哥,有你这一句话我就知足了,报仇的事我自然会做,不能连累你。”
“哈,哈,哈,富贵?你看轻我童某了!”童大郎看着窗外大笑。“我现在的富贵便就如沙上堆塔,水中花,镜中月,当不得真!从童主管说要认我为本宗,帮他打理那些什么鸟公司开始,我便知道,他就是要找我这样一个没根没底的人头罢了。到时那厮真地惹出事来,砍的是我童大郎的脑袋!命都在别人手里,谈什么富贵!”
这话病尉迟不是第一次听童大郎说,却总是不敢当真。不管有什么后患,那都是以后不一定发生的事,现在的好日子却是真的,真有人能够轻易放弃这到手的一切?
看着童大郎,病尉迟喃喃说道:“哥哥,你可是要想好了,现在的日子来之不易,怎么能够就这么轻易放弃?还是三思,不要鲁莽行事——”
“早也是弃,晚也是弃,既然今日赶上兄弟要报仇,那便就日今弃了。这富贵,不过是虚妄。别说是早晚成空,就是真的有家财万贯,又怎能比得上兄弟情谊!”
童大郎坐下来,又倒了一杯酒喝了,对病尉迟道:“你可是认准了没毛虫是杜二杀的?”
病尉迟重重点了点头:“不错!当日犯案的是他与河南县的冯押司两伙人,中间杜二牵的线。冯押司现在不知道去向,只有杜二要防没毛虫把他供出来,才会动手杀人!”
“好,那我们便就取了杜二的性命!——选日不如撞日,这几天杜二这厮都躲在酒楼里没有出门,乘这几天晚上没有月亮,我们便就取了他的狗命!”
说到这里,病尉迟不由有些犹豫:“这种大事,是不是要谨慎一些,从长计议?”
童大郎摇了摇头:“我们都是无牵无挂的人,杜二又在同一座酒楼里,准备什么?一会你出去买两把解腕尖刀,我收拾些细软,杀了杜二后,我们连夜离开河南府!”
以前在西京城里面做闲汉,病尉迟坑蒙拐骗的事情做得多了,手上却从来没有沾上人命。见童大郎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总觉得太过仓促了些,有些心慌。
童大郎倒是镇定得很,只是让病尉迟出去买刀,顺便把两人的马多喂些草料,晚上有力气行夜路。龙门镇在洛阳城外,没有天亮才能出城门这些麻烦事,可以夜里赶路。
太阳一落山便就起了风,不时从树上撕下一片发黄的叶子,在风中飞舞。此时正是八月初,到了夜里,月亮躲着不出来,天上有淡淡的云彩,星星在云彩的缝隙藏头露尾。
桌子上点了盏灯,放着两个大包袱,两把解腕尖刀。刀早已磨得明晃晃的,耀人眼睛。
病尉迟坐在桌边,低头看着地面,心事重重。对面童大郎面不改色,吃肉喝酒。
等到了三更,人已入睡,整个酒楼死一般地寂静,只有桌上油灯偶尔“噼啪”爆一个灯花。墙角有虫子的鸣叫,这个时候声音显得特别清脆。
童大郎喝干了杯子里的酒,把酒杯重重拍在桌子上,长身而起。随手拿起桌子上的一把解腕尖刀,对病尉迟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去寻杜二的晦气!”
病尉迟直起身子,长出了一口气,拿起了另一把刀。
大踏步到了门口,童大郎打开门,当先走了出去。病尉迟低头想了一想,猛地抬起头来,紧跟着童大郎的脚步,出了房门。
杜二住在酒楼的三层,那里没有客房,只有一个女使一个小厮在那里服侍。
童大郎上了楼,一眼就看见小厮坐在门外打瞌睡,并没有看见女使的影子。借着杜二门口灯笼的昏暗灯光左右看了看,童大郎走上前去,伸出大手,一下子就箍住了小厮的脖子。病尉迟跟着上来,就看见童大郎手上用力,小厮的身子软软地滑了下去。
向病尉迟示意,童大郎看了看,走到了旁边的小杂物房里。
不一会从杂物房里出来,童大郎向病尉迟招了招手,当先进了杜二的房门。
病尉迟也是多年在江湖上打滚的人物,此时见了童大郎的辣手,不由也是心惊。
紧跟着童大郎到了房里,就见他在客厅里仔细查看,看了一遍,才到了卧房门口。
让病尉迟挨在自己身后,童大郎吐一口气,猛地一脚踹开了卧房的门,身子风一般地闪了进去。病尉迟不敢怠慢,紧随着冲进房中。
破门的声音惊醒了睡梦中的杜二,他猛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还没有看清房中的情形,童大郎碗口般的铁拳已经打在了他的下巴上。
杜二仰后就倒,童大郎毫不停歇,冲上前按住他的脑袋,对着嘴巴就是三五拳,打落了杜二的满口牙。这几下兔起鹘落,杜二连一声都没有喊出来。
紧紧箍住杜二的脖子,让他发不出声音,童大郎对病尉迟道:“兄弟,撕个布条把这厮捆了,再把嘴巴塞住,我们带回房里去问话。”
病尉迟一向都自认好汉,看了童大郎利索的手脚,才知道自己还差得远。当下不敢怠慢,就在床上的被子撕了几根布条,上前捆了杜二的手脚,顺便把他的嘴塞住了。
童大郎松开箍住杜二脖子的手,看了看他还有气息,便就顺手提住他的衣领,对病尉迟道:“我们带房里问话,问清楚是不是他杀的没毛虫,报仇总要找准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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