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政殿里,赵祯满面春风,吩咐小黄门上了热茶,给几位宰执大臣赐座。
万万没想到,一直对徐平有偏见的首相吕夷简今天会改变态度,不但同意想办法给河南府兑付飞票,而且主动要求扩大新政的试行范围。今日早朝,已经初步定下来,下年试行京西路新政的地区扩大到京东路和两淮,以及开封府。
赵祯自小就受到良好教育,但帝王所学跟普通人是不一样的,侧重于经术和各种先圣古典,以及古今史事,具体的治世之学就远比不上臣僚了。给赵祯讲学的,从孙奭到冯元都是皓首穷经的人物,加上最近为天章阁侍讲的贾昌朝,明显偏向《易》、《春秋》和《尚书》等经籍。赵祯是个好学生,不但学得用心,平时也注意自己的行为,学以致用。徐平回京的时候,他曾经到过新建成的永宁侯府,被讽劝不视疾而入大臣宅为谑,这两年没事他就连皇宫的门都不出了。当然,对他来说皇宫里也很好玩而且不用听臣僚闲言也就是了。
所以就是拿到了正本的《富国安民策》,赵祯对一些细微的地方也参详不透,身边又无人可问。真正要按书里说的施政,他还要靠身边的大臣,所以吕夷简态度的转变让他特别地欣喜。话说回来,什么都能自己干了,他还用得着看大臣的脸色。
喝过了热茶,赵祯道:“今日众卿入内殿,主议京西路去年新政。自徐平到京西路为漕使,钱粮广收,数目颇大,仅洛阳一郡,未兑飞票便就有数千万贯之多。三司手中没有这么多现钱,一直拖着未兑,朝中内外议论纷纷,不知众卿有何话说?”
吕夷简捧笏:“陛下,去年京西路所行新政,颇有成效,微臣一直留意。河南府的飞票数目确实过于多了,不是三司不兑,而是实在无能力兑,也怪不得他们。如果还是按照以前的做法,无论如何也是兑不了的,当别想办法。”
一边坐着的蔡齐道:“去年王相公提出,可以稳定绢价,让三司铺子以货物做本,发行购物券,用购物券兑飞票。现在绢价已经稳了,不知为何三司也没有这样做的想法。”
陈执中忙道:“回大参,这样的想法三司还是有的。只是三司铺子每月所入的银钱,都有用处,如果用购物券兑了河南府的飞票,则相当于透支了三司铺子的数年收入,三司这里就出好大的窟窿,国用无法支持,所以一直拖着不敢这样做。”
宋绶淡淡地道:“王相公的办法,在国用充足的时候倒也可行,只是现在国用艰难,三司就是想做,也无法去做就是了。”
王曾默默不说话,只是听别人说。现在殿里的人中,只有赵祯、吕夷简和王曾看过了完本的《富国安民策》,其他人当然不是一点没听说,只是得到的消息都零零星星,不成系统。像这种大部头,不成系统就根本无法插嘴。派石全彬到洛阳查看皇宫,王曾和吕夷简都认定赵祯已经得到了书,甚至咨询了徐平的意见,其实其他人也是这样想的。但是吕夷简和王曾之间,是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看过书,看的书到底全不全,缺了哪些的。
这就造成了现在的局面,早朝王曾提议用新政解决京西路的问题,吕夷简同意,赵祯赞同,其他官员沉默。两位宰相达成一致并不能保证朝里没有反对意见,不买他们两人账的人还是有的,可对谈论的东西一无所知,能有什么话说?
吕夷简改变态度并没有让王曾觉得意外,自己都有晏殊送书来,工于心计的吕夷简肯定也有自己的渠道。他现在的要看是吕夷简真正的目的是什么,真地能自己一致吗?
赵祯见其他人不说话,只好道:“王相公的办法虽有不足,但也不是无法可想。京西路的飞票说到底只是钱而已,货物他们已经卖到其他路去了,三司和地方州县早晚能够收上税来,只是时间必定要晚一些。先把三司铺子的钱用了也不是不行,你们说是也不是?”
吕夷简捧笏:“陛下所言甚是!提前用三司铺子的钱是可以的,但真接用购物券抵账的风险太大,一出意外,三司就无法补救。真要抵账,还要别想办法。”
“吕相公如此说,想来是已经有腹案了,必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蔡齐忍不住,不由狠狠瞪了一眼说话的宋绶。在这么多人面前唱双簧,当大家看不出来吗?这一唱一和的,不就是贬低王曾,抬高吕夷简的身价吗,都是当朝大臣,却耍这种小把戏,真是让人不齿。看王曾低眉敛目,并不说话,蔡齐只好忍了。
吕夷简笑着看了看众人,才道:“我看京西路去年新政,实际有个法子是能够解当前困境的,那便是钱庄。目今京西路的钱庄,只是把钱存进去,开存据出来,真正存钱的人要用钱的时候,还是要到钱庄去交割。如果把存据当作三司铺子的购物券,便就可以与西川交了一般当钱来用了。如果在京师开钱庄,再加上京东与两淮,这个数目,就足足可以补上河南府的飞票而有余了。如此一来,三司不但没有亏空,手里的钱反而又多了些。”
听到这里,王曾就知道吕夷简必然是也得到书了,因为这正是《富国安民策》里讲到钱法时的内容。把钱庄开成银行,利用存贷息差谋利,然后由中央银行发行纸币,同时进行大宗货币往来的结算,徐平讲得很清楚。这里面的关键,是利用公司制度控制贷款的风险,同时利用中央银行控制货币的发行量,并减小结算成本。风险控制到最小,同时把资金流动的成本压到最低,才可以保证银行的利润。金融可不是天然能够赚钱的,不这样做的话,银行为了保证利润,向商品经济的运作链条转嫁出来的成本过高就失去作用了。
制度是这么个制度,但对制度的理解,并不是每个人都一样。最少王曾听了吕夷简说的话,就觉得他的认识与自己不同。徐平在《富国安民策》里一直强调的原则,是一切制度与措施都是为了商品经济的链条正常运转服务的,只要这根链条正常,财富便就会不断地增加,整个社会都会平稳发展。这就是王曾在书里划出来的那一句:“公利本于私利,而用于万民,故曰谋公利为天下之大义。”
义与利的统一,是王曾认为的关键。但是吕夷简的话,恰恰是把这最重要的原则给绕了过去,让王曾心生不快。关于银行制度徐平书里说得明白,最大的作用是给商品经济的运作提供便利且源源不断的资金,而不是为了让国用充足。国家所需的资金,应该是从其他方面收上来,不能靠印钱印出来,这是基本的原则。
能够通过正常渠道收上钱来,才说明经济运转正常,整个社会的财富在增加。银行里印出来的钱,必须以经济的需要为准,不管是多了还是少了,都是有害的。金融是服务于实体经济的,必须以实体经济为根本,一旦背离了实体经济,那就有害无益。
吕夷简所说的,一开口就是印了购物券,不但是兑了京西路的飞票,还让三司的手里凭空多了一笔资金,可以补充国用的不足。这样的认识,是跟《富国安民策》截然相反的。
强自忍住心中的疑惑,王曾对吕夷简道:“我有一事不明,求教坦夫。这多印出来的不管是称钱也好,交子也好,关引也好,券也好,除了充抵京西路飞票剩下来的,又怎么花出去呢?须知这钱不是凭空来的,是百姓存在钱庄的铜钱的凭据,用掉多少就会产生多少的亏空,这个亏空必然要由钱庄补上去的。”
吕夷简道:“孝先问得极,这钱确实是亏空。但是其一,旧钱花了新钱会源源不断地存进来,只要存进来的比花掉的多,亏空便就不是亏空。再一个,钱庄手里有这么多钱,便就是本钱,本钱是可以生利息的。只要生的利息比花出去的钱多,也就没有亏空。”
王曾道:“依京西路的新政,钱庄的钱只借给他们所设的公司,这些公司的账目都有专门的人打理,借给他们到时不还钱的风险极低。这件事京西路能够做起来,是有棉布带着让无数人可以开公司生利,其他地方,急切间可没有此等事。没有这么多生利的公司,钱庄的钱便就无处可贷,便也就无法生息。至于存的钱比花的钱多,开始的时候,民间的存钱必然不少,确实可以做到,等到钱庄的钱收得多了,民间再无闲钱,也就无所谓存的比花的多了。有这两点疑虑,还请坦夫三思。”
这些制度的关键,是要有源源不断的财富被创造出来。吕夷简认为不重要,王曾认为很重要,公利不能回馈到私利里去,这链条就无法运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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