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党项战与和的争论引起的风波如此巨大,所以当徐平的奏章送到京城的时候,让所有人愕然。被主战派视为主心骨的徐平,竟然并没有绝了议和的路。
奏章开宗明义,朝中有主战之策,则必有主和之论。打仗是敌我双方的事情,是一种政治博弈的过程,这个过程既表现在前方的战场上,也表现在双方的使节往来上面。议和并没有什么不妥当的,与前线作战一样,只是看最后的结果是不是双方所能接受的。
太祖革命以仁厚立国,周边小国只要能够衷心归顺,则不究过往。这是大宋的开国之策,是取信周边小国小族的根本,即使对党项这个政策依然有效。
如果要与党项议和,徐平建议朝廷争取的上线,是仿吴越钱氏例,只要元昊愿意纳土归降,则不失为开封府内一富家翁,甚至丹书铁券也可以给。而与党项议和的下线,则是仿麟、丰、府三州故事。党项交出自继迁起从大宋侵夺的州县,兴、灵、盐等诸州军要全部交出,只留银、夏、宥、绥、静五州。拓跋思恭以定难军节度使奠定了党项基础,他领的就是这五州,其余地盘都是后来侵夺,朝廷要收回。既然为臣子,朝廷给的才可取,不给你的你不能自己派兵去占。而且自拓跋思恭后党项繁衍,五州之地应该分给党项的嵬名和野利等大族各自为藩,以安诸豪酋之心。而现在的麟、丰、府三州,实际上只有折继闵保留了知州的权力,民政事务还大多归了设的通判,三家世镇三州更多是名义上的。将来的党项各族也是如此,天下政务归于一统,你可以独霸一方,不可以主政一方。至于其他的经济优惠措施,一切不许,需要钱朝廷赏给你,不能由你勒索。
如果党项不能接受这样的议和条件,则大军北进,擒其贼酋献于王廷,一切尽为齑粉。
奏章的内容公开,满朝愕然。徐平所定下的大宋可以接受的条件下限,也超出了朝中官员的想象。仿三州故事,现在的三州中已经有两家成了吉祥物,完全没有实权,所谓藩镇只剩下一个名义而已。元昊接受了这样的条件,跟直接投降有何分别?
不过仔细想一想,便能够理解。徐平手握重兵在西北,在他的眼里,尽取党项管下除定难军节度之外的土地不费吹灰之力。可以从战场上得来的东西,在谈判桌上面当然不会让步。能够答应议和,把自己该得的军功让给朝中主政大臣,徐平已经是以国家为重,以将士性命和百姓疾苦为重,主动做出莫大让步了。
大内养和殿里,与李迪和吕夷简议论过徐平提出的议和条件后,赵祯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不住地摇头叹息。想破脑袋,他都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可以跟党项这种劲敌提这样的条件。太宗当年是怎么跟继迁议和的?可曾有如此威风八面的时候!
不过与李、吕二人详细讨论过后,却又理解,徐平提出这样的条件理所应当。他有底气,也有能力,向党项提这样的条件。你不同意,不愿意给,那我挥师北向自己取就是了。
此时大宋与党项的议和,徐平已经给赵祯底气,他可以像当年太祖按剑,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了”。给你五州之地安置族人,已是天恩浩荡,再敢多提,就不识抬举了。
叹息良久,赵祯竟然觉得有些兴奋。文治武功,自己已经摸到武功的边了。
一时兴起,赵祯写了一道手诏,让小黄门立即送到学士院去,让当值的翰林学士草拟再次封赠张知白的制词。小黄门临走赵祯又叫住,特意吩咐文词要美,不吝厚赐。
当年徐平唱名天现瑞光,张知白一句“恭喜陛下得人”,成就了徐平在赵祯心中特殊的地位。十数年后,张知白应该得到自己当年这一句话所带来的荣耀了。
此时的徐平,给他自己加官晋爵已经不足以彰其荣显,而要通过封赠数代,兼及张知白这些当年举荐、提携过他的人,才能够显出来他在朝廷中与众不同的地位。大臣们愿意提携后进,举荐那些自己不熟悉、不认识甚至有嫌隙而有能力的人,大多数人来说自然是无私,但有的人不就是为了这样一个机会吗?如此做,才能够鼓励臣子这样做。
在殿中沉吟良久,赵祯派小黄门把李璋和石全彬召到养心殿。
两人到来,一切行礼如仪,恭立阶下。
赵祯摸了摸袖中徐平的另一份密奏,对李璋和石全彬两人道:“天都山一战,昊贼仅以身免,各军斩获不计其数。朝廷自有封赏,但只是如此,朕心未安。候年节一过,便派你们两人为使,携钱物到天都山下劳军。此是大事,不可怠慢!”
李璋和石全彬两人一起应诺。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如此大胜,只靠朝廷发赏不是够的,皇帝遣使前去慰问犒劳是惯例。而且不只是赵祯,那些闲散宗室亲王,如八大王赵元俨等人,一样会给钱给物让这两位使节带过去。这是一种惯例,哪个缺了都可能得罪前线的将士。只是赵祯特意派李璋这位枢密副都承旨去,有些出人意料罢了,是一种例外的恩宠。
石全彬与徐平的私交并不多,两人的合作心照不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过徐平在地方为官,好多次作为皇帝的私使与徐平会面的都是石全彬,赵祯有这样一个印象。更重要的,是现在石全彬在大内终于否极泰来,抱上了独宠后宫的张才人这条大粗腿。
张才人是故石州军事推官张尧封的女儿,幼年入宫,后被赵祯看中。今年生皇三女安寿公主,进封才人,此时在宫中的地位已经压过了曹皇后。石全彬原侍郭皇后,郭皇后薨后诸事不顺,一直被宫中当权的内侍压制。因为为人恭顺,做事仔细,赵祯让他去提举张才人的一切事务。那时的张才人刚刚得宠,没人想到会有后来的地位,这个冷灶最终被石全彬烧成。此次派他去,是赵祯借徐平的地位提携他,酬他这两年侍奉张才的的功劳。
吩咐完毕,让石全彬先离去,把李璋留下来。赵祯从袖中掏出徐平的密奏,先叹了一口气,才对李璋道:“此番若成,是朕欠了徐平一个人情了。你此番去,还有此事要做。”
与党项议和,还有一个不得不考虑的因素,那就是契丹。契丹敢来开封调停,所倚仗的当然不是与大宋的关系特别好,而是可以随时南下的数十万大军。西北战事,让赵祯和枢密、宰相都对现在的三衙禁军没了信心,契丹大军南下的威胁,是他们心中一块相当沉重的石头。吕夷简让徐平上奏章,同时试探性的询问了陇右军一部调防河北的可能性。徐平的这份密奏,便是说此事的,要把陇右军一部调往河北、河东,防契丹南下。
作为枢密院都承旨,李璋不只是到天都山下去劳军,还要协调将要到河北和河东路的陇右大军。此事顺利,赶在契丹集结兵马前调防成功,朝中就不用理会契丹的态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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