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理清了什么汉,什么是胡,将要进去的这片土地是胡地还是汉地,徐平才能确定自己执行什么政策。战争都要杀人,都要流血,必然伴随着血腥杀戮,但战争依然分正义和不义。把所有的战争混为一谈,因为都要杀人,而认为都是一个性质,是混淆视线。
徐平此次出兵,从在镇戎军时就讲得很清楚,是兴义兵,诛不臣,吊民伐罪。这不是为了好听这么讲,而是此次出兵就是这个性质,是一场正义的战争。只有正义的战争,徐平才可以用战争来改造军队,不然是没有一个结果的。
秦派大将军蒙恬统兵三十万,北逐匈奴,设朔方、九原郡,不是贪图这方土地,而是因为匈奴不断以这里为基地,南下侵犯。秦对匈奴的战争,是被侵略之后的反击,是一场正义的战争。不提匈奴年年南下烧杀掳掠,而把这场战争当作拓地之战,是混淆是非。
汉时因之,再次因为匈奴年年南犯,多次反击。封狼居胥,勒石燕然,为汉人两大武功。不是因为这两场战争杀的人多,缴获的物资多,而是因为这两场是汉人对侵略的反击作战,具有天然的正义性。只有正义的战争,才可以称为武功,而不是以战绩来分。
各人种地,各人吃饭,农耕文化中有这样一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精神在。但同样的,你若犯我,我必犯人,惹了你就要承担后果。来烧杀抢掠的时候耀武扬威,被打得屁滚尿流的痛哭流涕,汉从没心情理会你这种丰富的表情。
秦设朔方、九原,汉置河西四郡,一千多年的时间,这里已经成为了汉地。
民族的交流和融合,当然不是温情脉脉,而是充满了血腥和杀戮。你年年来打我,我打还你就得乖乖接着。从秦汉时起,这里就已经是汉人故地,不是汉人抢来的,是你年年来犯我不得不占这里,是你自己送来的。你愿意送出来,汉人已经接住了。千年时间,这里住的已经是汉人,生产方式已经是汉人的生产方式,文化已经是汉人的传统文化。
生产方式会影响文化倾向,所以番胡犯边,抢占土地,总是毁坏农田,变成牧地。同样地汉人反击占住的土地,也会广开沟渠,开辟为农田。党项所占的银、夏等州是汉人故土,其余地方是朔方、九原两郡的一部分。
徐平要灭元昊,取朔方、九原故地,是恢复汉土,不是侵略战争。是以这一战的目的地,徐平一再强调是九原城。朝里的文官们心领神会,时时强调北进是吊民伐罪,至于不明白的人,也不需要明白。
唐时迁党项入汉人故土,迄今两百年,大宋争过几次,最后也认了。元昊上台,倒行逆施,强令国内的人髠发,着胡服,用胡语,这可是汉人没有做过的。徐平在重新占领的汉土上移风易俗也不是强制性的,元昊可是不照着这样做就要杀人。
叛宋为不臣,虐民以为罪,元昊无论对内对外,都已经恶贯满盈,死不足以抵罪。李佛玛被俘还可以在开封城安然渡过一生,元昊则无此可能。只要被徐平抓住,必要把他枭首于大军之前,以谢天下。
什么是逆历史潮流而行?讲民族的交流与融合,元昊就是倒行逆施。说他举兵叛宋是被宋压迫瞧不起,是没有良心。什么是逆天下大势?元昊死后,这一带很快大兴农业,党项迅速汉化,可见这里是汉地,汉化是大势所趋。无论对内对外,元昊都是历史的罪人!
讲重文轻武,说胡人入汉地之后因为迅速汉化导致王朝灭亡,后人对其痛心疾首,你的是非观在哪里?要不被汉化,老实待在自己的土地上,不南下来犯,汉人王朝去打过你吗?我又要占住汉地,还要保持自己的文化,天下间哪来的这种好事?汉人势弱,被你占住土地已经是天大的耻辱了,因为你不会劳动,还要为奴为婢为你耕种织衣,汉人天生欠你的啊!认为强盗抢人天经地义,抢了你就要世世代代骑在人的头上,强盗逻辑跟强盗去讲!汉人要的是自耕自食,打仗我自己会打,不需要弄个什么族群来装模作样!
汉人组成一个集体,必先问这个集体是什么,会为每个人带来什么。认可了,再问我要做什么,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和义务。没有必要讲价钱,讲价钱的不叫集体,要做工赚钱我来跟你攀交情?你出多少钱我做多少事就好,大家各不相干。被认可了的集体,才有资格讲责任和义务,而只要被认可了的集体,也无所谓我的付出值得不值得。
家庭如此,家族如此,国家同样如此。站在国家的角度,要先想被不被国民认可,站在民的角度,要勇于承担自己的责任和义务。这中间没有价钱好讲,让承担义务的国民不满意,就是国失职。民不承担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则就要被遣责,甚至惩罚。
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这不是欺骗,是匣清大家的责任和义务。做国君万人之上,就要承担起国君的责任和义务,做不好,则君失德,天下共逐之。我没有义务为你做牛做马,只是承认这个集体,这个集体中你是君,我是民,大家各自做好本分。
对于一个人来说,你感觉这样对你没有意义,但对天下万民来说,则是必要约束。没有找到约束君主责任的办法的时候,君失德表现出来的就是天下纷起,王朝更替。
汤武革命,其命惟新,表现出来的就是这种价值观。天下惟有德者居之,你本来是不是个有德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居天下的时候要表现得是个有德者。你失德,则大家群起反抗天经地义,是正义之举。此时没有不忠,只有天下大义。
汉人从自己农耕的传统文化中是不会发展出来愚忠的,不管君还是民,都一样的是忠于天下。民对这个天下不尽忠,就要受到惩罚,君对天下不尽忠,天下就反了他娘的。
把一切仁义道德虚无化,都归结于欺骗,让人相信世间只有实力,只有金钱,那或许是未来,但却不是功史。用这一套来解释历史,就是把历史虚无化,把道德庸俗化。
什么是汉风?对皇帝来说,不可失德,不然就要接受惩罚。天下惟有德者居之,你不像个君主的样子,群臣劝谏,甚至破口大骂,你老实听着,好好改正,不然换人。
“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尔。”这就是胡风。老子凭真本事打下来的天下,为什么要受到约束?看不顺眼,你有本事把天下抢过去就好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接受了胡风逻辑,那就在这种集体里老老实实当个顺民,那是一部分的人选择。不接受这种胡风,则邦无道,浮于海,如果连海都浮不了,那还是反了他娘的。你自己要做这种集体的顺民,不关别人的事,但也不要笑话别人不识时务。
安重荣手握重兵对人说天子兵强马壮者居之,你觉得有道理,是因为那个时候兵强马壮能取天下。如果有一天,不靠兵马,要靠金钱,你是不是也觉得该最有钱的人为天子?
人在一个集体中,就要担起责任来,觉得不合适,就退出这个集体。你可以从历史中找出无数的不符合这一点的例子,但不能否认这是一种价值取向。用个体的行为来解构整体的取向,从而达到以分析个体来否定整体的目的,这种小聪明只能耍一时。
趋利避害是动物的本性,但不能用这个道理来解构人类的道德。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不同于动物,能够克制动物的本性,所以才会骂人时说如禽兽。自己要做禽兽尽管自己去做,但不能用动物的思维来解构人类的道德体系。
对于军队来说,强调兵民一体,就是说军人参军是来尽自己的责任,穿上戎装他依然是民的一分子。参军打仗,流血牺牲,是尽责任和义务,而不是为了金钱和爵位。爵以酬功,国家设爵位是对尽责的将士的酬谢。军人就该尽职尽责,浴血奋战,而国家就应该实实在在地按照军功授爵。这种体系下同样有金钱赏赐和依功授爵,但这些是国家对你尽民的义务的酬谢,而不是用来买你的命的。觉得不公,自有军法司治授功之人失职之责。
为了钱去卖命,和为了国家尽忠是两个概念。每个人的生命都很宝贵,是多少钱都买不到的,能够用钱买到的命,都是贱命。既然是烂命一条,你觉得军中会爱惜吗?
在为了金钱从军的逻辑之下,爵位无所谓以酬功,赏赐无所谓丰与薄,够让你觉得买到命就好。无所谓公平,只有统兵官觉得你值不值这个价钱。
这不是有责任感、有集体荣眷感的汉人传统文化,徐平军改的核心,是重新在军中确立起军人的责任感和荣眷感。任福力战而死,不是禁军的文化渲染,而是他超出了自己的身份的局限,勇于担起了自己的责任。他在禁军让人觉得震撼,却引不起其他人的共鸣。
从文化的角度,重新来审视这个时代的制度,与自己千年的见识相结合,是徐平从镇戎军出发后,与原先有些迷茫截然不同的地方。以前说占领意识形态高地,实际上只是凭着一种模糊的认识去做,并没有一个大纲领,从现在起不同了。
军中如此,朝中如此,对整个社会徐平都不再是从前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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