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斤泽北边,一片低缓丘陵间的大草原上,徐平设了自己的帅帐。到了七月,趁着牧草未枯,契丹点集兵马不易,战事该发动了。把地盘先占住,安心等契丹大军到来。
帅帐里,徐平吩咐上了酒来,为即将出征的野利旺荣和成克赏壮行。
放下酒杯,徐平道:“前些日子来报,屈烈已经带着几个部落过了黄河。契丹西南面招讨使萧普达和四捷军详稳张佛奴带兵拦截,已到了东胜州,随时会过河。事已至此,没什么可说的,两位大王带本部兵马前去接应。如果契丹兵来战,则应头痛击!”
范仲淹拱手:“那边河曲一带依然是契丹境内,在那里开打,会不会被契丹抓住把柄?”
徐平摇头:“前些日子河东路安抚使司移文来,说是他们已经与契丹交涉过,唐龙镇来守顺叛宋之事。契丹答复,唐龙镇是两属之地,来守顺自己欲要归顺契丹,他们接纳份属应当。既然如此,我们先前说定的几个州,也都是两属之地,部落归顺我们份属应当啊!”
范仲淹示意明白了,再无异议。契丹自己送了把柄过来,再纠缠谁先动手就没有意义了。这倒不是契丹西南面安抚司的失误,他们是按照常规做的,以前与宋有纠纷,就是如此处置的。不过现在形势变了,他们还没有转变过来而已。
举起杯来,徐平向野利旺荣和成克赏道:“两位大王,可有话说?”
成克赏看了看野利旺荣,叉手道:“我与都护见过多次了,知道陇右军中规矩,与我们番人作战多有不合。此次出击河曲,不知道是按照陇右军法来,还是按照番法来?”
“当然是按照番法!”徐平大笑,“大王多虑了!若要你们按陇右军法,岂不是我徐平故意坑你们两位。徐某做事,从来都是把话说在明处,不会在背后暗搓搓行事!此次你们出击,以前怎么打仗,现在还是怎么打仗,我不会派人干涉。占住州军,我自会上奏朝廷给你们赏赐,至于其他的军功,如首级之类,你们以前怎么算现在还是怎么算!仗打完了之后,我按照你们占住的州军和军功,一起算钱。你们军内怎么分自己商量,只是不要多寡不均,让军中有怨言,甚至有动乱就好。”
野利旺荣急忙上前叉手:“都护如此安排自然是好,只是有一桩,按照番法,首级是不怎么计军功的。俘获得的赏赐多,首级则聊胜于无,此去再这样做只怕有些不妥。”
“你们觉得不妥,那就改!一会让折军马给你们录一份大宋的首级赏格,你们挑几个聪明伶俐的,背得烂熟,到军中说给众人知晓!”
野利旺荣和成克赏叉手谢过,这件事情问清楚了,就没什么再问的了。
党项缺的是人口,所以他们的军法,对于阵前斩获没有什么奖励,首级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反而是俘获的人口可以充作奴隶,在党项军法里重要的多。对于大宋来说,活人跟死人基本是一个价钱,身份不同,赏格不同,有严格的等级跟赏钱的换算。
党项军此次是被解散前发挥余热,都知道打完了领钱,各奔前程。其他的还罢了,徐平把所有的功劳都折换成了钱数,没什么吃亏占便宜。惟有首级,因为战后不可能再把战俘充作奴隶,按以前党项军法算斩获就不合适了。
徐平知道自己此话一出,野利旺荣和成克赏此去,必定一路腥风血雨。倒不怕他们杀良冒功,部落是全民皆兵,没有什么军队和老百姓的区别,男女老少能从首级上分辨就可以。而是为了一个钱字,他们可能把一路上敌对部落的青壮全部杀光,甚至归顺的部落可能也会遭殃。大宋对军功的赏赐一向大方,没办法,就当是给他们的补偿了。
两人临去之前,徐平道:“最后,把你们战后发赏的办法说一下,以安军心。我与三司程学士商量过了,此次发赏,将士可以要求一次全部发放,但劝你们尽量不要这样做。我可不想三五年后,这次领了赏的将士把钱败光,到处作乱。所以,除非特别理由,一律把赏钱全部存在银行里面,给你们算利息,按照生活所需月月领钱。这不是俸禄,就是你们自己的钱,真正急用了,有合适的理由银行也会一次结给你们。你们做其他的事,该领工钱领工钱,该领俸禄领俸禄,与此无涉。十年之后,这钱怎么处置你们自己作主。”
野利旺荣和成克赏对这种办法不陌生,他们知道秦州不少献地的蕃官就是如此,天天在秦州城里无所事事,月月从那里的银行领钱,生活无忧。虽然他们怎么也搞不明白是怎么算的每月领钱数额,能领多少年月,但对那种生活还是很羡慕的。依着两人身份,杂七杂八各种补偿下来,可以在灵州城里买一座大宅子,过上奴仆成群的富家翁生活。而且这种日子是铁打的,只要自己不作奸犯科,可保一世富贵无忧。除此之外,他们就是不掌权了,朝廷免不了还要给节度使的待遇,灵州城里就是他们的安乐窝。
也是这些日子跟徐平的手下在一起长了见识,两人和他们的一大群手下,都把灵州选为了自己安渡余生的地方,而不去兴州。因为灵州在西域商路上,将来必定会比兴州繁华得多,兴州只是政治和军事地位更重要罢了。
一切讲完,野利旺荣和成克赏领令出帐,各自带着大军按预定路线出击。
两人出了帅帐,范仲淹皱着眉头道:“都护,允诺他们按着首级领赏,只怕此战杀戮必重!不只是契丹人,这一带的部落难免遭池鱼之殃!前两日才从契丹传来消息,契丹国主下了几道诏旨,要免部落的赋税钱粮,罪囚也一律宽释。这是要争周围部落的人心哪,我们现在反其道而行之,岂不是把众多部落来归的大好局面葬送了!”
徐平抬手道:“来,诸位坐,我们慢慢说话。”
“契丹安抚部落,不过是大战临头,怕后院起火罢了。攘外必先安内,关键在一个安字上。我们一直讲,对内不施不仁之政,对外不兴不义之兵,不就为了这一个安字吗!没有日常这样施政,事到临头了这样的安抚又有多大用处呢?契丹要安抚部落,真正起效的是在日后把部落之民视同国民,与契丹人和奚人最少不能差得过远。不要说这些部落,百年了他们把奚人又安抚得如何呢?还不是时时监视!所以啊,争人心,不是靠着这种小恩小惠,而是要真正把那些人当成自己人,才能得人心。此战对我们来说,诸般事情聚在一起,不得不让党项残军出战。现在党项残军是我们的自己人,首先要安的是他们的心。至于来归的那些部落,成了朝廷之民,我们才需要去考虑他们的人心。”
折继闵一惊,急忙问道:“听都护所言,对来归的部落并不是多么热忱——”
徐平道:“那是自然!我为什么对他们热忱?他们是为了来给朝廷交粮纳税,还是给朝廷当差服役啊?他们来了,我们要给钱给地,要安排官职,是要给他们好处的!人如果到了,该给的好处一点不少,但没到之前,为什么要去求他们?远人来归,讲的是施仁义致人心,愿意来做我们的自己人。什么时候施以利诱,引来的人户也成远人来归了?这样做叫粉饰太平,虚造治绩,此风断不可涨!来归的,是我们的自己人,而不是让几个部落从别的地方迁到我们的境内。那样做跟胡人内迁有什么分别?将士们打生打死为的什么?”
说到这里,徐平转头对一边的方偕道:“问一问方经略,他要安抚地方,在这里开垦农田,建城镇村落,喜不喜欢数万帐的游牧部落到自己辖地!”
方偕苦笑:“不要说从外面迁这么多人来,就是现在地方上的党项部落,安置已经极为不易。再迁数万帐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徐平点头:“我们做事情要想清楚前因后果,不要贪图一点眼前小利。如果用小恩小惠引周边部落入境,暂时是能对契丹占上风,但却留下无穷后患。这里本是秦汉数百年开垦出来的良田,桑麻遍地,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前世已错,我们不能再错!打败契丹人,要凭我们自己的军队,自己去打,而不要寄望于这个,寄望于那个,没有用的。出去打仗的党项残军不一样,他们已经是朝廷的自己人了,记住,他们是自己人!”
众人一起点头,明白徐平的意思。内外之别,实际上就是华夷之辨的一个小方面,对自己人是一回事,对外人又是一回事。屈烈带的部落还没有进入宋境,还没有明确表示出愿意成为大宋之民,宋军也就没有必要入戏太深把他们当成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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