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小小的,既不是那么偏僻,但也不那么引人注目的小屋子正如任何一座同类型的房屋那样有着一座锥形阁楼,或许是因为居住人口仅有三个的关系,阁楼被闲置着,空旷,昏暗,遍布灰尘,到处都是蜘蛛网,虽然看得出来,主人在最初的时候还是很努力地将之收拾了一番的——用来捆扎包装新家具的纸箱和纸盒、薄膜、塑胶泡沫、尼龙袋都被折叠和收藏起来,在角落里堆放的整整齐齐;白色的,或者说曾经是白色的旧床单覆盖在箱子和瓦罐上面——霍普金斯小心地拉开了床单,灰尘就像是丹麦面包上的酥皮那样一层层地滚落下来,在一摞瓦罐的旁边,他找到了一张旧沙发——基于“朴素”的理念与要求,监理教派的信徒们总是喜欢把每一样东西用到不能再用为止,这张沙发也是一样,它被脱去了鲜亮的套子,粗糙的麻布暴露在从黑黝黝的小窗子里透进来的些许暗淡光线里,从它绽裂的缺口里,可以看见失去了力道的弹簧正阴沉沉地萎缩在杂乱的土黄色海绵碎块与说不清道不明的纺织物里。
不过这些并不能说明它已经被主人完全的抛弃了,霍普金斯在木脚和扶手这儿找到了修补过的新痕迹,也许过个几天,就会有位勤劳的主妇手提着针线盒或是榔头爬上几乎与地面呈现七十度陡角的小楼梯——入侵者提起床单,抖了抖,把它翻过来覆盖在沙发上面,然后把它挪了个位置,好让它稳稳地立在那扇唯一的小窗户下面。他在打开那扇窗户时遭遇到了极其细微的阻碍——那扇窗户被锁住了,铰链也因为长时间不使用以及材质低劣而生了锈——窗户打开之后,带着草木气息的新鲜空气亟不可待地涌入。雨停了,乌云散去,清透的月光在沙发上面形成一个奇形怪状的方块儿。
面儿严重塌陷的临时座椅令得大霍普金斯必须伸直双腿才能舒展身体,洗的干干净净的手指交叉着,叠放在腹部,食尸鬼按照每分钟十五次的频率缓慢呼吸,腹部的温度逐渐透过浆洗过的亚麻衬衫传递到掌心里——他动了动脖子,解开一个扣子,这家的主人是个矮而强壮的男人,成品衬衫必须经过修改才能让他穿着舒适。安东尼.霍普金斯却是又高又瘦——细长的手指在脖子上短暂停顿了一会,灰鹭背部羽毛般的头发还有点潮湿,医生一向不怎么喜欢人为的风。残余的水汽渗入了头枕着的床单,在那儿造成了一大片阴影。
他闭上眼睛,在几秒钟里进入了自己的记忆宫殿。他沿着长而陡直的通道一路向前,攀上盘旋如鹅肠的楼梯,直到看见那扇门。门后非同寻常的安静,好像什么都不存在,食尸鬼在那扇门前面停驻了一会儿,红褐色的眼睛变得很亮,然后他转过身去,按住了另一扇门的手柄。
第二扇门距离那道禁锢着“猛兽”的门很近。式样也完全相同,令父亲略微有点儿吃惊的是,今天这扇门居然被锁住了——他敲了敲门。门那边传来虽然称不上和缓,但也算不得紧张的气息,门依然紧闭着,这还是头一遭,撒沙.霍普金斯拒绝了安东尼.霍普金斯的探访。
***
门打开了。几个人逆着光站在那儿,为首的那一位身形高大而瘦削。
撒沙抬起头。在此之前,他正在研究那张胡桃木写字台上的抽屉——这种诞生于大半个世纪之前的写字台里面通常都有着不下一打的隐秘的小巧机关,好给教士和贵族们保存贵重的珠宝和重要的文件,他并没想要在里面找到些什么,但这里面确实装满了东西——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的宝库,具体有些什么我们在此就不再赘述了,长达五百年的进贡与积累,即便无法与那个真正的圣地相比——最重要的,哪儿的财富属于一个国家,而这里的财富只属于一个姓氏,甚至可以说,一个人。
哈芮.斯特朗雅各,正确点来说,如今的斯蒂凡教士站在门口,每一处都看得仔仔细细,清清楚楚——他的救世主,他的弥赛亚。虽然他弟弟,也就是海曼.斯特朗雅各的行为让他感到愤怒与不满,但他得承认,弥赛亚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纯洁的,光辉的,芳香的,神圣的……独一无二,以及,属于他们的,他的。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对自己说,果实尚未成熟,它的果蒂还牢牢地连接在那棵罪恶的树木上,强行拉拽只会让它受到无法挽回的伤害。
“我很抱歉。”
男孩关上了抽屉,绕过那个写字台,向前走了两步,站在那盏从高高的屋顶中心点垂挂下来的铜灯下面,这种造型古朴的灯具下方是完全封闭的,虽然它里面使用的是灯泡,光线却是从碗状的灯托上面朝四面八方投射出去的,这让撒沙.霍普金斯的脸同样隐藏在了浅薄的阴影下面。
“为了迄今为止所有的一切。”斯蒂凡说:“虽然海曼.斯特朗雅各的作为并非出自于我的意愿。”
“这无关紧要,”撒沙冷漠而柔和地说道:“那么,接下来呢?”
“我会竭尽全力做出弥补,”斯蒂凡说:“幸好暂时并未出现什么不可挽回的差错——比赛已经结束了,依照原有的安排,您的队员会接收到最好的治疗,其他人则随时可以离开,回到格兰德,或是别的什么地方。”
“包括我?”
“包括您,”斯蒂凡说:“还有您的朋友,您的父亲,任何一个人。”
“别西卜.比桑地?”
“他非常好,”斯蒂凡说,从表面看,他似乎毫无芥蒂:“你可以先去看看他。”
***
略微有点儿出乎意料的,别西卜.比桑地的处境算不得太差,他同样被放在了一个房间里,只是没有家具和装饰,屋顶、墙面、地面用黑色与红色的涂料涂刷着驱魔的符咒和图形,空气中弥漫着撒沙已经非常熟悉的,玫瑰与鲜血混杂在一起的气味。
最令撒沙喜悦的是,别西卜已经恢复到了他原有的样子,一个人,一个男孩,没有多一条胳膊也没多一条腿,*裸,一丝不挂的身体上除了淤青与轻微出血之外没有一丝一毫让人感觉恐惧与不安的地方。
他昏睡着,胸部的起伏缓慢而有规律。
斯蒂凡做了一个手势,一个黑衣教士走上去,往别西卜嘴里倒了一点药水,随即退开,过了几秒钟,别西卜就睁开了眼睛。
“好家伙,”他声音嘶哑地说道:“这回可真够刺激的,是不是,撒沙?”
“能站起来吗?”撒沙说:“先走,还是和我一起来?”
别西卜迅速地眨了眨眼睛,他懒洋洋地坐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然后是手指和脚趾:“我和你一起走。”
教士拿来了一套衣服——一件黑色的长袍,没有内裤,没有袜子和鞋子,也没有背心或是衬衫,别西卜拿过来套在自己身上,一边不引人注意地啧了一声。在走廊上走动的时候,他不怀好意地碰了碰撒沙的胳膊:“怎么样?我是说……亲爱的,有几年了,我下面还没这么凉快过。”他看着撒沙——腰部以下的地方,撒沙的长袍式样和他非常相像,只是有着说不出的精细与奢侈,另外,颜色是白的。
撒沙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堪称粗鲁地揽过了自己的朋友,别西卜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么好,他几乎没能做出些值得一提的反抗,他确实能走,但也只是能走而已。
“我们这是要去那儿?”别西卜问。
“去见见我的父亲,啊,地上的那个,”走在前面的斯蒂凡可以说是和和气气的回应道:“圣人,杰瑞德.斯特朗雅各。”
杰瑞德.斯特朗雅各的情况非常不好。
不过让人意外的不是这个,而是他们真的能够看到奄奄一息,生命如同风中之烛随时可能熄灭的圣人杰瑞德。
距离上次相遇不过两三天的时间而已,杰瑞德却像是已经度过了他生命中所剩无几的最后一部分,深紫色与金色的帐幔,云絮般洁白的被褥里露出的脸和身体只能让人联想到一枚畸形的核桃——干枯,发黑的核桃,他的血气被抽干了,呼吸若有若无,难以计数的管子从古旧纸张般脆薄的皮肤下伸出,连通到一台又一台的医疗仪器上,奇怪的是他们没有看到医生,只看到一个僵硬的,苍白的,萎缩的,像是会比他的父亲更早接到上帝召唤的海曼.斯特朗雅各。
更奇怪的是,他在看到斯蒂凡,他的兄长,曾经的哈芮.斯特朗雅各的时候无动于衷,在看到撒沙的时候才恢复了点正常的神采,他挪动了一下身体,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斯蒂凡非但没有阻止,还向旁边让了让,让海曼能够直接面对霍普金斯。
“您说过,如果我需要……”海曼说。
“当然。”撒沙说:“但就像我说过的……”
“最好的,”海曼说:“最强的——即便它会带来死亡——或是别的……”
“没那必要!”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其效果如同一把巨锤直接砸碎了海曼的脑袋和脊椎,他眼中瞬间升起的绝望和悲哀足以淹没整个白盐城的盐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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