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代几乎叫出声来:那是罗韧。
是少年时的罗韧吧,身量已经很高,比那男人高了足足一头,梗着脖子,嘴里叼着烟,斜睨着那男人,脸上脖子上,都是木尺抽出的血痕。
满不在乎地冲着那个男人笑,说:“爸,打完了?没事了?没事我走了。你歇歇,有劲了再打。”
说完了,理了理扯歪了的领口,分开众人出来,木代迎上去,小腿一直发颤,说:“罗小刀,你记得我吗?”
罗韧手臂挡开她,说:“不好意思,让让。”
木代趔趄着后退,目送着罗韧走远,罗韧的父亲破口大骂,狠狠扔出一块砖头,那砖头噌着罗韧的肩膀飞过去,罗韧活动了一下脖子,连头都没回。
人群议论纷纷着散去,木代愣愣站着。
罗韧说,不好意思,让让。
他看见她了,却似乎听不到她的话。
正怔愣间,这条巷子,连带着周遭的一切,又飘起来了,只留她一个人,在原地,仰着头,看巨大的肥皂泡,颤颤悠悠往天上飞,到了某个高度,似乎承受不住压力,炸开。
为什么这么奇怪,为什么罗韧明明看到她,却像没看到——而不是像曹胖胖一样,一见到她就捡起了渐渐忘却的前尘往事?
木代走的踯躅起来,眼前一明一暗间,忽然进了长长的走廊,尽头处呼声雷动,两个面色黝黑身材高大的白人打手,倚靠着墙壁在吸烟。
木代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像是没看见。
一直走,到尽头处,推开门。
呼喝声、掌声、烟气、酒味,扑面而来。
这是地下拳场。
罗韧从拳台上下来了,嘴角青了一块,边上的人小跑着给他递上冰袋,拳台上,一个壮硕的大块头伏在地上呻*吟不已,而拳台下方,身材惹火穿着金色亮片比基尼的女郎端着红酒迎上来。
木代大叫:“罗小刀!”
他听不见,这里,没有人听见。
木代咬着嘴唇站着,看着他把红酒端起了一饮而尽,代理人喜滋滋的上去,大概是报备着打了几场、佣金多少,比基尼女郎向他抛媚眼,眼皮上金粉浮动。
有那么一个瞬间,罗韧无意间回了下头,看到木代,似乎是奇怪为什么这个场子里有这样的姑娘孤零零站着,向着她笑了一下。
木代盘着腿,慢慢在地上坐下来。
再然后,这整个地下拳场,连同那些喧嚣,连同她的罗小刀,像离了吹口的肥皂泡,慢慢飘起来了。
木代觉得一筹莫展。
这里,所有人都听不到她的声音,包括罗韧。
所有人都看不到她,除了罗韧。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想到对着镜子,怎么样都看不到自己的脸,木代沮丧极了。
那个巨大的肥皂泡升空,无数的人影都像浮色,贴在肥皂泡的表面,晃花了人的眼。
然后碎开。
木代喃喃:“像个梦幻的泡影。”
她撑着地慢慢起身,掸掸身上的灰,才向前走了两步,忽然停下。
——你以为,这样硬冲进去,就能把他带出来了?
——像个梦幻的泡影……
木代突然明白了。
她根本进入不到罗韧那重新经历的人生里,她进入的,是罗韧的梦!
梦的时间有长短,所以,会有无数的肥皂泡,一一升空,然后破碎。
所以,所有人都看不见她,唯独罗韧可以!
但这种“可以”,也是打了折扣的,她没法用声音或者自己的脸去提示他,去唤醒他心底深处始终存在的、对她们的记忆和眷念。
木代奔跑起来。
她需要找到一个罗韧的梦,不被人打扰,可以接近他,即便面目模糊不能讲话又能怎么样?不是说爱人之间可以心有灵犀吗?
她一直奔跑。
跑过劲歌热舞的酒吧,跑过棉兰帝国酒店血污森然的走廊,跑过小商河的漫天黄沙,然后猝然停下。
月色如银。
这是菲律宾,棉兰老岛,丛林。
高大的密树,叶片上森冷的水滴入脖颈,近处有悄细的虫鸣,远处,有不知道什么野兽的低低的吼声。
木代拨开旁枝,小心地绕过荆棘,向着不远处那一片营地走过去。
这是她见过最简陋的营地,地上的那些人,枕着木枝,抱着枪,蚊虫在周边飞舞,篝火堆被小心的拨散开——用烧木的气味熏蚊,但又确保烟气不至于过大,不会引来潜在的居心叵测的敌人。
倚着树桩守夜的罗韧警觉的抬头,然后拄着枪,慢慢站起身来。<!--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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