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九头山上,张松柏正和班牧在路边等待刘大力。
刘大力回来的时候披着满身月光,还带着不浓不淡的血腥味。这味道3个人都很熟悉,他们经常在砖窑里面闻到。班牧看着刘大力,心里有些发毛。
“大力,你弟妹呢?”张松柏吐出剔牙的小棍,笑着问。
刘大力白他一眼,一声不吭地越过两人继续往前走。前头不远便是一条小溪,溪水原本清澈见底,如今却因为山上的砖窑影响,浑浊不堪。跳下去洗澡是不可能的了,刘大力脱了鞋子,除去袜子,在脏污的水里仔仔细细地漂洗自己的鞋袜。他洗完之后又脱去身上的外衣,翻找了半天,就着明亮月色,终于看到衣角一滩血迹。这血迹搓了半天,痕迹仍然去不掉,他干脆扯去那一角布料,揉成一团,裹着颗石子扔进了溪水里。
张松柏和班牧就在他身后看他动作,两人都没出声。班牧心头砰砰直跳,转头去看张松柏。张松柏是他们四人中年纪最长的一位,约莫三十来岁,胆子比其他人都大。张松柏意识到他的目光,嗤笑一声,低低道:“杀人啦。嘿嘿嘿……”
班牧动也不敢动,狠狠吞了口唾沫。
他,张松柏,还有刘大力刘小刀两兄弟都是同乡,四人在砖窑打工已有数月,而那另一个来钱极快的营生,不过最近才开始。
起先是有个工人运砖下山的时候,砖车突然倾覆,他活活被十几层砖头压死,最后他媳妇得了五十两银子,哭哭啼啼走了。五十两,是他们在这砖窑做五年的工钱。说多不多,但也绝对不算少了。张松柏找到他们三个,跟他们说了一个容易来钱的办法。
一个死了的工人就是五十两,而砖窑塌方一次,死在里头的人,少说也有十个。十个就是五百两,太容易了,实在太容易了。刘大力兄弟俩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下来,反倒是班牧,犹豫许久,最后是被张松柏拖着去的。
他们一般都在码头物色合适的少年人。蓬阳是个大港口,每日都有无数来自周围城镇的年轻人到这里来找活儿干。张松柏眼睛很毒,他告诉其余三人,专门挑选那种独行的、年幼稚嫩的、不善言辞与交际的少年,哄骗他们来到九头山。
这几位热情的“大哥”带着少年来到砖窑,安排他们休息,还帮他们去登记名姓与户籍。只是名字是假的,户籍自然也是假的。张松柏等人甚至根本不清楚这些少年人姓甚名谁,来自何方。他们只要在登记户籍与名姓的簿册上,反复强调自己与少年是同乡,而少年人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出来打工便可。然后负责与登记的人打交道的刘大力,会在袖子里悄悄藏几十文钱,递给那人,一口一个“大人”地喊。
他们的要求也很简单:少年们离乡背井来投靠自己这些亲戚,希望能把他们安排在同一班,好互相照应。
砖窑的管理实际上并不特别严密。这里人来人往,今日有人走明日有人来,实在管不过来,写个名字也就是了。至于安排轮班,则更为随意,只要能准时出砖、干活的人一个不少,谁和谁一起排班,不会有人管。
等名字写好了,班次也轮好了,少年们便跟着几位“大哥”上工下工,开始干活。
张松柏负责管理这几个少年人,他心思缜密,只用小名称呼这些少年,且少年们初初在砖窑干活,十分疲累,与别人的接触极少,几日下来,除了张松柏四人,他们几乎没有接触过别的任何人。
从将人骗来砖窑,到塌方事件,前后不会超过五日。
砖窑的轮班是每五日就会有一次值夜。张松柏等人往往在值夜的时候动手。
刘大力和刘小刀两兄弟都是做的好手,他们会在砖窑外面埋设,再叫少年们进砖窑察看砖堆的摆放情况。爆炸之后,两人又迅速清理好遗留的痕迹,在脸上身上擦出几道伤痕,随即便扑在倒塌的砖窑上嚎哭不已。
与两人一同在砖窑上嚎哭的,自然还有张松柏和班牧。班牧手里有一把刀,张松柏手里也有一把刀,他们在砖头的缝隙里哭着呼喊还未断气的少年人,快速而准确地补上一刀。
这是第三次了。原本一切都应该和前两次一样的——有三四个“同乡”的少年死在塌方砖窑里头,为息事宁人,砖窑这边会给这四位“同乡”一笔赔偿的人命钱,一个死人五十两,好让他们把少年的尸体带回老家安葬。
但谁都没想到,这一次负责放的刘小刀失手了,引线烧得太快。
砖窑塌下来的时候他的脚被压住了,才喊了一声“哥”便没了声息,灰土扑扑腾起来,淹没了外头三人的视线。
钱拿到了,但刘小刀的媳妇也找到了蓬阳来。
“大力哥真的动手了?”班牧的声音在抖,“那……那可是他弟媳妇儿。”
“那天你没听那女人嚎的啥?”张松柏冷笑道,“她说我们分赃不均,她至少要得二百两,不然就到官府把我们的事情捅出去。”
班牧是记得的:“她、她不会真去报官吧?”
“大力就是要在她去报官之前,先斩草除根。”张松柏低声道,“干完这一票咱们就走,换个地方。”
“你怎么知道她没去报官?”班牧仍旧不放心。
“报官也没用,没证据,也找不到人。”张松柏笑道,“今日我们三人已经离开砖窑运尸‘回乡’,要不是大力要去了结这事情,只怕我们已经走出蓬阳地界了,你怕什么?”
班牧点点头。他心底其实有个疑问,但是不敢问。他想知道,砖窑塌方三次,死了近十个人,次次都是他们这四个人领的赔偿金和带尸体“回乡”,难道无人怀疑?那个看上去十分精明的大人才刚刚上任,似是与之前的糊涂官不同,难道他也没有怀疑?
但班牧不敢问出口,怕又会知道些不妥的事情。他们说是运尸“回乡”,其实与之前几次一样,都是到了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就随手把尸体丢弃,草草烧上三炷香便罢。只是这回还有刘小刀的尸首,不由得要比之前上心一些。
正思量间,刘大力已经走了上来。
“走啊,继续运尸‘回乡’吧。”张松柏懒懒地说。
一辆马车停在树丛中,几具尸体正躺在车上。他和班牧起身往树丛里走,却被刘大力从后面拉住了。
刘大力冲张松柏伸手:“钱呢?”
张松柏吃了一惊:“不是已经给你了?”
这回死了五个人,得了二百五十两,除去给刘小刀媳妇的五十两,剩下的拿出二十两买了马车,其余的三人便均分了。钱早已到手,刘大力却大手一抓,揪着张松柏的衣领不放。
“二百两,我至少要得一百两吧?”他声音嘶哑低沉,“老子弟弟都死了,做大哥的还不能多分一份吗?”
张松柏抿着嘴不说话,片刻后颤着声音才开口,带了点儿卑微的讨好:“大力,你说得有道理,对,应该是这样的,是哥哥不懂事。”
刘大力放了手,只见张松柏招呼班牧走到一边,两人开始凑钱。
张松柏背对着刘大力,从怀中掏出银两来,班牧正要掏出自己的与他凑在一起,却见张松柏把沉重的银两全都放在了自己手上。
班牧:“?”
张松柏的眼神很冷,嘴角动了动,发出一句几乎无声的问话。
但班牧听清楚了。
“你那把刀呢?”张松柏在问他。
班牧睁大了眼睛。张松柏身后正是九头山,山顶一片血般的煌煌红光,是灯,也是火。
“年年灯火归村落啊。”一个圆脸的胖子笑道,“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坐在他身边的几位文士都露出为难之色,没人接话。年年灯火归村落,昏昏血色侵平云,这是老鲁王生前写的诗,此时此地提起,总有些不合时宜。见没人应和,胖子觉得尴尬,吧唧喝了杯中酒,又继续道:“你们瞧,这儿可以看到九头山砖窑的火光,着实热闹非凡,可喻盛世。来来来,作诗啊。”
这人是蓬阳有名的富绅,胸中有点儿可怜墨水,十分热爱与文人墨客饮酒作诗。司马良人原本凑在一旁听热闹,一看这架势是要自己作诗,生怕轮到自己,立刻起身就走。几个文士拉着他衣角:“司马先生留步啊……”
司马良人懒得给这人面子,毫不留情地扯开了:“不留。”
鲁王妃的生辰宴上并没有出现什么特别的来客,都是蓬阳城里的熟人。倒是王妃的哥哥,某位戍边大将军,也从京城千里迢迢地赶来了。但这将军以刚直出名,为人又豪爽直接,在朝中树敌不少,怎么看都不会是鲁王会笼络的人。
宴席也比较自在,开席的时候是按着程式来的,但很快客人与主人便都四散开来,在鲁王府的大庭院里三五成群地喝酒谈天了。司马良人此时尤为想念傅孤晴,往日傅孤晴与自己同来赴宴,他可以凑到男人堆里,傅孤晴则会靠到王妃身边,总之那一方的信息都不会落下。
鲁王正和那位将军带来的几个人把酒言欢,说的也都是他们往日在京城里游玩胡混的旧事。司马良人不便凑过去,只好沿着回廊走了一圈,装作赏花。
回廊下是一片静谧湖水,尽头一处清丽水榭。水榭中围坐着许多人,但并不喧哗,只有琴声袅袅。
水榭四面垂挂竹帘,在里头奏琴的正是霜华。
身为沁霜院最出名的清倌,霜华对坐在水榭中的人可说都是非常熟悉的。他们都是她的客人,如今在鲁王府里,也仍旧给足了她赞赏和面子。私宴开始的时候便是由霜华奏琴,待主人们各自活动了,她便抱着琴来到此处。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她只顾弹琴,旁人只顾听,鲜少话语交流,但又似乎个个都与她灵犀相通。
一曲已毕,霜华抬头时看到了正挑开竹帘走进来的司马良人。
围坐的不少人都是金烟池常客,自然也知道司马凤是霜华的常客,此时看到司马良人,脸上便带了点促狭的笑意。
“霜华姑娘的琴艺果真是蓬阳一绝。”司马良人捋着自己精心修剪的小胡子,装模作样地说,“难怪我那儿子一日不听就坐不住,恨不能卷了铺盖长住你们沁霜院才好。”
他主动说出这件事,果然引起周围一阵哄笑。
霜华眨眨眼,勾唇笑了:“司马公子聪明睿智,倜傥**,他常为霜华的新曲费心思,霜华十分感激。”
周围的公子爷们各各敛了笑声,但笑意仍留在脸上,怎么都下不去。
一个说是你琴艺高绝引得我儿子流连不已,一个说你儿子主动给我的新曲儿出谋献策。两边竟然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
司马良人轻咳一声,手指仍在自己胡子上摸来摸去:“我儿子还会弹琴?莫不是霜华姑娘教的?不在金烟池里头好好地做你的头牌,竟然还当起教琴的先生来了?”
这话有些难听,霜华却仍旧笑意盈盈:“司马老爷说笑了。霜华这样的身份,怎敢腆着脸自称‘先生’?不过是会教些微末琴技,只能糊弄不懂琴理的人了。”
司马良人胡子一竖:“说谁不懂琴理?!你岂不骂了这亭子里的所有人?”
话音刚落便有人主动为霜华出头:“我们可不需要霜华姑娘教琴啊。”
司马良人气结,拂袖走了。霜华低头笑笑,纤指在弦上拨出几个活泼音节。
水榭中的人来来去去,始终不见少。霜华弹得累了,正要歇息时,忽听院子那头一片喧哗,是鲁王正与一位才子辩论。她身边围着的文人顿时都散了,纷纷往那头奔去,水榭中立刻显得过分安静。
霜华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才喝了两口,便听到有人撩起竹帘,走了进来。
来人是一位气质儒雅的中年文士,神情平静温柔,冲霜华笑了笑。
“姑娘谦虚了。”那中年文士盘腿在她面前坐下,“姑娘的琴艺,足以在蓬阳城任何一个人面前自称‘先生’。”
霜华从未见过这个人,想起司马凤和阿四的嘱咐,心头多了几分警惕,但面上仍旧挂着不动声色的笑容:“先生过誉了。请问先生是……”
她微侧脑袋,刻意露出些小儿女的好奇态度来。
那中年文士似乎心情很好,笑着冲她拱了拱手:“也是巧,在下负责教世子的读书学字,姑娘倒真可以称我一句‘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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