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头成了李厂长以后,经常和其他的厂长们一起开会。都是一些身穿中山装脚蹬黑皮鞋的人物。李光头和他们笑脸相迎握手致意,几个月下来李光头就和他们称兄道弟了。李光头从此进入了我们刘镇的上流社会,于是造就了一副不可一世的嘴脸,他喜欢昂着头和别人说话。
有一天在桥上突然见到林红,不可一世的李光头突然呆头呆脑了。这时的林红芳龄二十三,六年多前李光头偷看到的是一个十七岁美少女,如今的林红更是风姿绰约。林红目不斜视地从桥上下来,走到李光头身旁时,刚好有人喊叫她的名字,她一个转身长辫子飘扬而起,差一点扫到了李光头的鼻尖。李光头如痴如醉地看着林红下桥沿着街道走去,嘴里呻吟似的说个不停:
“美啊,美啊……”
两股鲜血从他的鼻孔里流了出来,流进了他的嘴巴。李光头很久没有见到林红了,他当了厂长以后差不多忘记了这个刘镇美人,这天他突然见到林红时竟然激动得流出了鼻血。李光头再次名噪一时,差不多和他当年在厕所里偷看屁股齐名了。我们刘镇的群众嘿嘿笑个不停,群众敲打着手指数了一年又一年,说自从李光头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以后,刘镇再没有什么让人兴奋的事情发生了;说这刘镇是一年比一年沉闷,群众是越活越消极;现在好了,现在李光头重出江湖了,闹出来的仍然是个林红新闻。
李光头对群众的嘲笑不屑一顾,他说那是“献血”,他说普天之下能为爱情献血的,他拍拍自己的胸脯:
“非我莫属。”
我们刘镇的老人说话比较客气,他们说:“有名气的人,做出来的事情也有名气。”
这话传到李光头耳中,他听了很舒服,点着头说:“名人嘛,是非总是比普通人多。”
李光头曾经把刘作家揍出了妄想性回忆,现在他自己也患上了妄想症,他左思右想,想着林红从他身旁走过时为什么挨得那么近,林红飘起的长辫子都快碰上他的鼻尖了。李光头把钟情妄想和夸大妄想熔于一炉,他断定林红爱上自己了,哪怕没有爱上也是快要爱上了。李光头心想那天桥上和街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要是深更半夜街上和桥上都是空无一人,林红肯定会站住脚,肯定会含情脉脉地把他看了又看,把他脸上皮肉里的血管神经,一根根看进眼里,铭刻到心里去。然后李光头一脸傻笑地告诉宋钢:
“林红对我有意思了。”
宋钢知道林红,知道这个刘镇美人是所有刘镇男人深夜里的美梦。宋钢觉得林红就像是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一样可望而不可即,现在李光头突然声称林红对自己有意思了,宋钢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林红会喜欢六年多前在厕所里偷看自己屁股的李光头吗?宋钢一点把握都没有,他问李光头:
“林红为什么对你有意思?”
“我是李厂长啊!”李光头拍着胸脯,对宋钢说,“你想想,这刘镇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二十多个厂长里面,只有我李厂长是个未婚青年……”
“是啊!”宋钢听了这话连连点头,他对李光头说,“古人说郎才女貌,你和林红就是郎才女貌。”
“对啊!”李光头兴奋地给了宋钢一拳,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他说,“我要说的就是郎才女貌。”
宋钢的话让李光头找到了他和林红相爱的理论基础,李光头开始正式追求林红了。我们刘镇很多年轻男子都曾经或者正在追求林红,这些没出息的男人后来都一个个知难而退,只有气度不凡的李光头锲而不舍。
李光头大刀阔斧地追求林红,他让宋钢做他的狗头军师,宋钢读过几本破烂的古书,宋钢说古人打仗前都要派信使前去下战书,他说:
“不知道求爱前是不是也要派个信使过去?”
“当然要派。”李光头说,“让林红做好准备,要不太突然了,她激动得晕倒了怎么办?”
李光头派遣的信使是我们刘镇的五个六岁的男孩,他是在去福利厂上班的路上见到他们的。这几个男孩正在大街上嚷嚷,他们对着李光头指指点点争吵不休,有个孩子说这个光脑袋的人就是那个传说中偷看林红屁股的人,也是传说中见了林红流出鼻血的人;还有一个孩子说不是这个人,是那个叫李光头的人。李光头听到了他们的话,心想连这些小王八蛋都知道自己的种种传说,自己已经是刘镇的神话人物了。李光头站住脚,神气地招招手,让孩子们走过来。这几个流着鼻涕的孩子走上去,仰脸看着我们刘镇的名人李光头。李光头跷起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老子就是李光头。”
几个男孩呼呼地吸着他们的鼻涕,个个惊喜地看着李光头。李光头挥动着手让他们赶快把鼻涕吸干净了,然后问:
“你们也知道林红?”
几个男孩点着头齐声说:“针织厂的林红。”
李光头嘿嘿笑了几声,说要交给他们一个光荣的任务,让他们跑到针织厂的大门口守候着,像夜里的猫守候着夜里的老鼠那样,等林红下班出来时,就对着林红大声喊叫……李光头学着孩子的腔调喊叫起来:
“李光头要向你求爱啦!”
几个男孩咯咯笑着齐声喊叫:“李光头要向你求爱啦!”
“对,就是这样喊。”李光头赞赏似的挨个拍了拍他们的脑袋,对他们说,“还有一句,‘你准备好了吗?’”
几个男孩喊叫:“你准备好了吗?”
李光头十分满意,夸奖这几个孩子学得真快。他伸手数了数,一共有五个男孩,他从口袋里拿出两个五分的硬币,在街旁的小店里买了十颗硬糖,发给孩子们每人一颗硬糖,剩下的五颗放进了自己的口袋。李光头告诉五个男孩,先给他们每人一颗,剩下的五颗等他们完成任务以后,再到福利厂来领赏。然后李光头像是战场上的军官指挥士兵冲锋那样,向着针织厂的方向一挥手:
“出发!”
五个孩子飞快地将糖纸剥了,飞快地将硬糖放入嘴中,他们站在那里没有动,幸福地吃着糖果。李光头再次挥了一下手,他们还是没有动,李光头说:
“他妈的,快去呀!”
他们互相看了看后,问李光头:“什么叫求爱?”
“求爱?”李光头费劲地想了想后说,“求爱就是结婚,就是天黑了一起睡觉。”
五个孩子咯咯直笑,李光头再次把他粗短的手臂挥向了针织厂,五个孩子排成一队向前走去,他们一边走一边喊叫:
“李光头要向你求爱啦!结婚啦!睡觉啦!你准备好了吗?”
“他妈的,回来。”李光头赶紧把他们叫回来,告诉他们:“不准喊结婚,不准喊睡觉,只能喊求爱。”
这天下午,李光头的五个爱情信使一路喊叫着走向了针织厂。我们刘镇的群众是大开眼界,看着这几个李光头的爱情特派员叫叫嚷嚷,群众做梦都想不到李光头还会有这样一手,竟然让几个流着鼻涕穿着开裆裤的孩子代表自己去向林红求爱。群众一边笑着一边摇头,他们说李光头肯定是脑子里有屎有尿了,才会干这种蠢事;他们说李光头整天和两个瘸子、三个傻子、四个瞎子、五个聋子相处在一起,把自己的脑子也相处残疾了。
当时赵诗人也在现场,他同意群众的结论。他说自己很早就认识李光头了,他了解李光头的底细;他说从前的李光头虽然不聪明,但是也不傻;他说李光头自从去了福利厂,尤其是当上了瘸傻瞎聋们的厂长以后,一天比一天傻。赵诗人优雅地说了一句古话:
“这叫近墨者黑,近朱者赤。”
五个孩子吸着鼻涕唱歌似的喊叫,先是把“求爱”喊出去了一条街,接着把“结婚”喊出去了第二条街道,当他们喊到第三条街道时,嘴里已经在喊叫着“睡觉”了。五个孩子喊叫到了“睡觉”,才想起来李光头的话,李光头不准他们喊“睡觉”。他们开始往回喊叫,喊叫起了“结婚”,接着想起来“结婚”也不能喊叫,当他们再往回喊叫时,怎么都想不起来“求爱”这个词了。五个孩子站在街道上东张西望,他们用手擦着鼻涕,又把手上的鼻涕擦到屁股上,把屁股上的裤子擦得像是蚰蜒爬过似的亮晶晶,他们仍然没有想起来“求爱”这个词。
赵诗人刚好走到这第三条的街道上,赵诗人听清楚了孩子们的议论,心里想到李光头曾经扬言要揍出他劳动人民的本色,顿时一脸坏笑了,他向五个孩子招招手,五个孩子走到他跟前,他低声告诉他们:
“是‘性交’。”
五个孩子互相看来看去,觉得有点像这个词,又不太像这个词。赵诗人斩钉截铁地又说了一遍:
“肯定是‘性交’。”
五个孩子立刻点起了头,他们欢欢喜喜地走向了针织厂。在针织厂的大门口,五个孩子叫叫嚷嚷,看着传达室里守门的老头,对着关上的大铁门齐声喊叫:
“李光头要和你性交啦!”
传达室里的老头先是好奇地竖起耳朵听,孩子们喊叫了三遍后他才听清楚,他勃然大怒,提起门后的扫帚冲了出去,五个孩子吓得四散而逃。老头挥舞着扫帚破口大骂:
“操你妈,操你奶奶……”
五个孩子战战兢兢地重新聚到一起,十分委屈地对守门的老头说:“是李光头让我们来……”
“李光头,操他妈的。”老头把扫帚往地上一捅,叫道,“他敢来和老子性交?老子捅烂他的屁眼。”
五个孩子的五个脑袋,像五个拨浪鼓一样摇晃,他们对着老头喊叫:“不是和你,是和林红……”
“和谁都不行。”老头义正词严地说,“就是和他亲妈,也不能性交。”
五个孩子不敢再走近针织厂的大门了,他们躲在不远处的树后,眼睛盯着传达室里的老头。老头一出来,他们立刻转身逃跑;老头回到传达室,他们又小心翼翼地走到那棵树后探头探脑。他们按照李光头的指示,像是夜里的猫守候着夜里的老鼠那样,守候到针织厂下班的铃声响起。然后他们看到林红和一群女工走出来了,五个孩子中间有两个知道谁是林红,这两个孩子使劲向林红招手,另外三个像哨兵一样盯着传达室里的老头。两个孩子压低声音喊叫:
“林红,林红……”
正和其他女工说说笑笑走来的林红,听到了孩子神秘的喊叫,她好奇地站住脚,看着躲在树后的五个孩子。其他女工也站住了脚,她们嬉笑着说林红真是美名远扬,连穿开裆裤的孩子都知道她。这时五个孩子齐声对林红喊叫起来:
“李光头要和你性交啦!”
有一个孩子还向林红解释:“就是在厕所里偷看你屁股的李光头。”
林红立刻脸色惨白,其他女工先是一怔,接着捂住嘴,哧哧笑了起来。五个孩子继续喊叫:
“李光头要和你性交啦!”
林红气得眼泪都出来了,她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飞快地向前走去,其他女工在后面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了。五个孩子想起来还有一句话没有喊叫,他们像一群兔子似的追了上去,对着林红的背影喊:
“你准备好了吗?”
五个孩子终于完成了李光头交给他们的光荣任务,一个个高兴得满脸通红,走在了那群下班的女工中间。那些姑娘摸着他们的脑袋,摸着他们的脸,仿佛无限宠爱着他们,向他们打听着事情的前前后后。他们一五一十地说着,姑娘们咯咯笑得一个个弯下了腰,一个个都直不起来了。
然后五个孩子跑向了福利厂,福利厂也下班关门了,他们又一路打听着跑到了李光头的家门口叫叫嚷嚷。李光头和宋钢从屋里走出来,五个孩子的五只右手同时伸向了李光头,李光头知道他们是来领赏的,他把口袋里的五颗硬糖拿出来,一颗颗地放在他们手中,孩子飞速地剥了糖纸,将五颗硬糖放进了五个嘴巴里。李光头充满期待地问他们:
“她是不是笑了?”
李光头做出一副害羞的笑容给孩子们看,问他们:“是不是这样笑?”
五个孩子摇着头说:“她哭了。”
李光头吃惊地对宋钢说:“这么激动。”
李光头继续充满期待地问他们:“她一定是脸色通红?”
五个孩子继续摇着头说:“她的脸白了青了。”
李光头疑惑地看着宋钢说:“不对呀,她的脸应该是红了。”
“就是白了青了。”孩子们说。
李光头开始疑惑地看着五个孩子了,他说:“你们是不是喊错了?”
“没有。”孩子们说,“我们就是喊‘李光头要和你性交啦’,我们连‘你准备好了吗’都喊了。”
李光头“哇哇”地咆哮起来,像头野兽似的对着五个孩子咆哮:“谁让你们喊‘性交’啦?他妈的,谁让你们喊‘性交’啦?”
五个孩子浑身哆嗦着,结结巴巴地说着,他们不认识赵诗人,他们说了又说也没说清楚那个人是谁。他们一边后退一边说着,最后是撒腿就跑。李光头气得脸色从苍白到铁青,比林红的脸色还要白还要青,他挥舞着拳头咆哮着:
“那个王八蛋,那个阶级敌人,老子一定要把他揪出来,一定要对他实行无产阶级革命专政……”
李光头气得胸膛里像是拉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地响。宋钢拍着他的肩膀说,生气没有用,还是尽快去向人家林红道歉。第二天下午下班的时候,李光头和宋钢一起站在了针织厂的大门口。针织厂下班的铃声响起来,里面的女工成群结队走出来时,李光头有些紧张了,他说自己马上要挺身而出了,他让宋钢在一旁察言观色,若形势不对宋钢要赶紧拉拉他的衣服。
林红远远就看见了站在大门外的李光头,她听到身边的姑娘们一声声地惊叫,她铁青着脸走到了大门口,她看到李光头身旁的宋钢时,不由多看了他一眼,这是林红第一次注意到身材挺拔面容英俊的宋钢。
李光头看到林红从大门里走出来时,悲怆地对着林红喊叫:“林红,误会啦!昨天的几个小王八蛋喊错啦!我没让他们喊‘性交’,我让他们喊‘求爱’,我李光头要向你求爱!”
那些成群结队走出来的女工听到了李光头悲怆的喊叫,看到了李光头悲怆的表情,笑得挤成了一团又一团。林红已经愤怒得麻木了,她神情冷漠地从李光头身边走过。李光头紧跟在她的身后,举起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胸膛,都捶打出了鼓的响声。他让胸膛发出的鼓声伴奏自己的喊叫:
“天地良心啊!”
李光头一点都不理会针织厂女工们咯咯的嗤笑,他继续悲怆地表白:
“那几个小王八蛋真的喊错啦,有个阶级敌人在搞破坏……”
随即李光头义愤填膺了,他的拳头不再捶打自己的胸膛,开始在头顶胡乱挥舞,他说:
“那个阶级敌人在破坏我们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故意让那几个小王八蛋喊‘性交’。林红,你放心,不管那个阶级敌人隐藏得有多深,我他妈的一定要把他揪出来,一定要对他实行无产阶级革命专政……”
然后李光头语重心长地说:“林红,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啊!”
这时林红终于忍无可忍了,她回头看着叫嚷的李光头,咬牙切齿地说出了一句有生以来最难听的话:
“你去死吧!”
这句话让慷慨激昂的李光头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针织厂的女工们都走过去了,等她们幸灾乐祸的嬉笑也都飘过去了,李光头这才回过神来,他要快步追上去,宋钢紧紧拉住了他,宋钢说别追了,李光头才悻悻地站住脚,充满爱意地看着林红远去的背影。
然后兄弟两个走向了自己的家。李光头一点都没有失败的感觉,仍然走得气宇轩昂。宋钢反而像个被爱情淘汰的人,垂头丧气地走在李光头身旁。宋钢忧心忡忡地对李光头说:
“我觉得林红对你没有意思。”
“胡说。”李光头说完后,又自信地加了一句,“不可能没有意思。”
宋钢摇着头说:“她要是对你有意思,就不会说那句难听的话了。”
“你懂什么呀?”李光头老练地教育起了宋钢,“女人就是这样,她越是喜欢你,就越是要装出讨厌你的样子;她想得到你的时候,就会假装不要你。”
宋钢觉得李光头说得很有道理,他惊讶地看着李光头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社会经验嘛。”李光头得意地说,“你想想,我经常和厂长们一起开会,那些厂长都是过来人,都是聪明人,他们都这么说。”
宋钢钦佩地点着头,说李光头接触的人不一样,眼界也不一样了。李光头这时候“哇”的一声叫了起来,他说:
“有一个成语,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李光头拍着自己的脑袋,遗憾地说:“他妈的,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李光头一路上都在兴致勃勃地想着那个成语,他一路上说了十七个“他妈的”,也没把那个成语想出来。宋钢也绞尽脑汁地替他想,走到家里了也同样没有想起来。宋钢进屋后赶紧去找来中学时用过的成语词典,坐在床上翻阅了半天后,试探地问李光头:
“是不是欲擒故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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