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扇于是热切地盼望着正月十五那一天的到来,最心爱的小荷包已经准备好了,小荷包里银锭子也准备好了,还有擦汗擦手擦嘴用的小手帕,怕临时会上厕所用的手纸,若不是因为荷包太小装不下,她连自己缝的小坐垫儿都想带上——逛累了还可以垫在石头上坐下来歇歇脚嘛。
大叔哥看着她这几天坐立不安地满屋转悠就觉得心下好笑,当然更多的是怜惜,这个年纪的孩子们正是最活泼最向往大千世界的时候,可她却被禁锢在这么小小的一方院子里,一年多来连门都不曾迈出一步去过,实在是苦了她了。
终于到了正月十五这一日,一整个白天罗扇都茶不思饭不想的,最后还是大叔哥说不吃饱哪儿来的力气逛街,这才胡乱吃了些东西勉强混个狗饱。
天色才一擦黑,罗扇就守在了门边儿,只等着白大少爷来敲门,小半个时辰过去了才终于听见熟悉的敲门节奏响起,兴奋得跳着脚地过去把门闩拔了,倒把外头的白大少爷吓了一跳:“怎么动作这么快?小扇儿你从屋里飞过来的么?”
大叔哥在廊下站着接口:“你要是再晚来一会儿,这丫头就直接飞出去了。”
白大少爷笑起来,拉了罗扇先往正房走:“别急,先换行头,你这个样子我可带不了你。”
进了卧室,白大少爷把手里拎的布包递给罗扇,罗扇连忙打开,见里面是一套洗得干干净净的半旧的小厮套装,抻开来比了比,大小长短竟然正合适,白大少爷笑道:“放心换上,洗了好几回的,不能做新的给你,恐让人看出来。”
罗扇知道白大少爷的意图了,这是想让她扮成他的贴身小厮混出府去,一来方便,二来也防止被有心人看出她来。忙忙点头应了,把白大少爷推出门去,自己在屋里将衣服换上。
罗扇换衣服的功夫,大叔哥同白大少爷在书室说话,大叔哥压低声音道:“他们如今肯让你独自出府了?怕是某些人还会暗中派人盯着你罢?万一认出了小扇儿的身份……”
白大少爷淡淡地道:“今儿个合府都要出去赏花灯,人多车乱的,想甩掉盯梢的还不容易?我已准备了十几个同我身量一样的人,穿了和我一样的衫子,到时分散在附近,且看他们盯谁去。”
大叔哥闻言不由哈哈地笑起来:“你小子的鬼点子向来多!听你的意思,这几个月似乎已经安排好了什么?”
“自我恢复之后便想了法子缠着白沐昙跟他天天去铺子里,那时我就将以前手底下的管事都暗中观察了一番,”白大少爷说到此话题时眉眼间便带了几分沉肃,“近四成的人已经被他清理了出去,剩下的人里有三成还算牢靠,另七成要么已经被拉拢了,要么就是见风驶舵之流,专看谁得势就为谁效力,不堪重用。”
“也就是说,眼下你们家在藿城的生意基本上已经掌控在你二弟的手里了?”大叔哥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他还真是不简单呢,想当年你刚接手家中生意之后也很费了两三年的时间才把自己的人都替换上去,如今他掌权也不过一两年,能做到这个程度,其能力不容小觑啊!你有什么打算?慢慢蚕食还是布好网后再全面收网?”
“我的打算还会等到现在才做么?”白大少爷笑得尽在掌握,“我早已暗中联络上了那些忠诚可用的,记得我请你帮我从大通钱行里取出来的那一百万两银票罢?”
“哦,记得,是你当初存的私房钱。”大叔哥坏笑着点头。
“这些钱我交给他们暗中招兵买马去了,”白大少爷眸中寒彩一闪,“白沐昙在全国开设的那上百家连锁店的掌柜便是我这些钱买来的,以及怂恿太上皇赐封白沐昙为皇家商会理事长的那位太妃,也是我这钱买通的。”
大叔哥这回是真的惊讶了:“你且等等——太妃?你怎么和宫里的太妃搭上线的?”
“我那时掌理家中生意的时候也想过申请做皇商,”白大少爷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只因做了皇商可以减免两成的税赋,然而想当皇商十分不易,我们没有好的新品能被点为御贡,我就想走走宫里的路子,看看能不能‘买’个皇商回来。经过多方打听,知道有个齐太妃深得太上皇宠信,而皇上又是个孝子,太上皇的话没有不听从的,便想走太上皇这一经要比直接打通皇上身边的关系容易得多,于是想尽法子终于搭上了那齐太妃这条线,齐太妃的娘家也是生意人,我从中帮了她娘家不少的忙,无奈才刚取得那太妃的信任便被人下了药,这条线也就一直搁置下来了,好在如今还可再用,便拿来办了这件事。”
大叔哥有些不大明白:“你利用这难得的人脉却帮了白沐昙当上皇家商会的理事长,这又是什么缘故?”
听得对面卧室的门响,白大少爷便未答言,只沉沉一笑:“爬得太高未必是好事。”
大叔哥望着面前这个深沉得有时连他也琢磨不透的男人,不由有那么一些佩服起来:他这一系列不动声色伏线千里的安排几乎都是在他才刚恢复记忆之后就立即做出的,若换了常人只怕需要花很久的时间来消化自己从意气风发执掌大权的天之骄子沦为疯子傻子受尽折辱冷遇和嘲笑又莫明其妙地恢复了记忆却发现大权已失风光不在的这段离奇经历,可他却能够立即接受这样天地之别的落差,在最短的时间内为自己的东山再起做出精密的布局,而且不急不躁,缓慢谨慎地织着他的大网。
白沐云,还真是个强悍得可怕的男人。
罗扇穿着很合体的小厮工作装进来,一头黑发也利落地在脑后绾成书生髻,向着大叔哥和白大少爷调皮地作了个揖,笑道:“二位爷,时候不早,咱们出门赶场子去罢!”
白大少爷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罗扇那因穿了较女子衣衫款式更简单的男衫而勾勒得愈加明显的纤细的腰线,喉头一动,起身便往外走,大叔哥笑着跟在后头,经过罗扇面前时伸手在她脑瓜上拍了拍:“不错,这身打扮还挺衬你的,像观音菩萨身边儿的小金童。”
罗扇笑嘻嘻地走在最后,出了枕梦居,大叔哥将院门上了锁,钥匙收进怀里,三个人沿着月光满径的竹林小路往园门的方向行去,白大少爷把罗扇拉到身旁,边走边低声嘱咐:“待会儿遇见人时你就只管低了头谁也别理,出了府门之后你跟着腰间扎着墨绿腰带的人走,他去哪儿你就跟着去哪儿,到了地方莫要乱跑,我很快过去找你,记得了?”
“记得了!”罗扇用力点头,兴奋之意难掩地笑弯着眼睛,白大少爷眸光微动,抬手轻轻地抹过她细而弯的眉毛,然后为自己的这个动作做了个掩饰:“小苹果。”
罗扇习惯了被他这么称呼,哈哈地笑道:“哪里还是小苹果,我又长大一岁了呢!”
是呵,又长大了一岁,可是……长得太慢了,还真是让人等得难受……白大少爷深呼吸着,迎着月光大步地往前走去。
一路出了园子,有四五个小厮等在那里,双方汇合后便往前院去,先进了绿院,两顶软轿早已备好,白大少爷同大叔哥一人进了一顶,各由四名抬轿家丁抬上,又哗啦啦地围上来十几个小厮,簇拥着两顶轿子径往府门的方向去了。
罗扇悄眼儿打量着,果在小厮丛中寻着一个腰间扎墨绿腰带的,便不动声色地贴过去,一直跟在他身后。走了好大一会儿才到府门处,见巷子里已经停了七八顶轿子,都是白府主子们所乘,下人们站了一片,罗扇不敢抬头,但她知道,白二少爷的轿子也在其中,这是近一年半的时间以来,她和他距离最近的一回。
在门口等了大半晌,陆续又从府里出来几顶轿子,似乎是人都到齐了,前面的轿子便开始移动,由于正月十五这样的大节几乎全城的人都会涌上街来庆祝,所以马车在街上是根本行不开的,只能乘小轿,而若到了城中心最繁华的地段,那就根本连轿子都没法儿坐了,只能下轿步行。
白府的轿子们由巷子里出来往大街上行去,却见街两旁的店铺和树上早已挂满了各式的灯笼,虽然时候还早,心急的游人们已经三五成群地涌上街来,各种杂货小吃摊儿也都早早地占好了位置开始放起嗓子吆喝,晴朗的夜空远远近近地绽放着大朵的烟花,炮声一阵响一阵停,随着夜色渐浓才会渐入佳境响成一片。
白府的轿子沿着街一路往藿城最繁茂的放春大街行去,越是繁华的地方花灯自然越是好看,人当然也就越多,才一拐上放春大街,四面八方过来的人流一下子就将白府的软轿包了个水泄不通,速度只好降下来,随着人流缓慢地向前移动。
罗扇不敢四处张望,只管盯着前面墨绿腰带的小厮,走了一阵之后发现他开始慢慢地偏离轿队,便也紧跟着他不动声色地往边上移,随着周围人流的每一次冲击,那小厮就顺势偏离一分,直到忽然一大波人浪汹涌地挤过来,就见他头也不回地向后伸手一扯罗扇的胳膊,飞快地钻进了人堆儿里。
罗扇被他拽着东挤西钻,幸好身上穿的是男装,否则非得被人挤掉了裙子不可,眼前景物一片混乱模糊,根本就不知道被这小厮带着在往什么方向走,只好扎着头听凭拉扯。人海中起伏挣扎了好大一会儿,终于挤出了最密集之处,胸口一股子浊气呼出去,抬眼看向那小厮,见是个眉清目秀的十七八岁少年,冲着她咧嘴一笑:“别怕,不会丢了你的,跟我来罢。”
罗扇也在绿院混过一年的时光,却是不曾见过这个小厮,于是边跟着他走边试探地问道:“这位小哥儿是伺候大少爷的么?”
“我叫绿田,伺候爷十年了,不过你肯定没见过我,我此前并不在府里。”小厮绿田落落大方地答道,带着罗扇七拐八绕地进了家小客栈,店小二迎上来才要招呼,绿田便将手一摆,语速飞快地压低声音道:“我们在天字三号房预订了房间,送壶茶水进去就行了。”
小二应着去了,绿田只管带着罗扇上了二楼,找到门牌上标着“天三”的房间推门进去,把灯点上,待小二送了茶水离开后就将门上了闩。回过身来打量了罗扇一阵,笑着一指椅子:“小扇儿姑娘先坐罢,爷怕是要等上好一会儿才能过来呢。”
“咦?你知道我?”罗扇有些纳闷儿,毕竟自己的身份是不好外泄的,否则又何必躲到枕梦居去,不就是怕某些有心人知道了她的行踪会对她不利么,怎么这个小厮却认得她?
绿田看出了她的疑惑,露出白白的牙齿冲着她笑:“别害怕,你的名字是爷告诉我的,你的事我也都知道,放心好了,我只为爷一个人卖命,他信得过我的。”
哦……这样啊,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嘛,我们小云倒是个好领导呢。罗扇点着头笑,帮绿田在杯子里倒茶,闲着也是闲着,开始从人家嘴里打听这城中哪些地方比较好玩、哪些地方小吃多、哪些地方有特色,不知不觉中已是月上中天。
终于听得房门按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频率敲响,罗扇再也坐不住地跳了起来,绿田窃笑着过去把门打开,果见白大少爷飞快地闪身进来,对上罗扇的弯弯笑眼,白大少爷勾起唇角,也不看绿田,只道了声“你去罢”,绿田便应着出了门。
罗扇忽闪着眼睛问白大少爷:“咱们可以走了么?”
白大少爷一指旁边床上:“先等等,我得换身衣服,免得被人认出来。”
罗扇扭头看去,这才发现床上摆放着一套粗布衣衫,竟是早已准备好了的,可见这一次瞒天过海的计划还蛮周密,连忙点头:“好好,换罢。”
白大少爷却用黑亮亮的眼睛盯着她,慢慢走到面前,伸手抓了她的手轻轻摁在他腰间系的绦子上,微哑的嗓音里带了几许蛊惑:“你帮我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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