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景云二年夏,永嘉公主府正院大厨房内,晚膳已过,数十个女婢有条不紊的忙着收拾清洗餐具。人数虽多,却并无喧哗交谈的声音,只听见碗碟轻触的脆音和搓洗的水声。
一个二十上下年纪的婢女手脚轻快的把洗好的碗碟擦干、放置稳当。捏了捏发酸的胳膊,看向旁边一言不发、低头默默清洗餐具的小婢女,放低声音道:“剩下的给我吧,我来洗。”
我抬起头看她一眼,抿唇笑笑,“不妨事。”
看了眼泡在水中已经发白发胀的手指,不禁自嘲:钟鸣鼎食之家用膳的器皿原是这样多的,先前从不知道。专注的干活,不敢再走神:哪怕破损一角,自己和赤芙都讨不了好去。
清洗、归置好所有器皿,已是亥末。齐齐向内厨头儿陈嬷嬷道个乏,等着她发话让我们回房休息。感觉到她打量的眼光在我脸上停留了许久,便把头又低了低,终于听见,“去吧,明早别误了当差的时辰。”
“嬷嬷放心!”赤芙赶紧应下了。轻轻扯了我的衣袖,两人结伴离去。
厨房外的空气不复烟火油腻,夹杂着不知名的花香,和着夏夜啾啾虫鸣与远处水边楼阁传来的笙竹乐声。走在花径上,赤芙又落后我半步。我微一恍惚,似在前尘旧梦一般。
不自觉伸出手来,去摘一朵路畔垂下枝条的粉色小花,却看见手上因劳作形成的粗糙印记以及略有磨损的青布袖口。收回手来,顺势抚了抚双丫髻上的绿丝带。
一旁的赤芙正要说话,后面一个小丫头追上来“两位姐姐慢走,上头因着七夕,要开夜宴听曲儿。陈嬷嬷要你们即刻回去呢。”
我与赤芙无奈的对视一眼,顺从的跟在那个小丫头后面快步回转。
远远的便见大厨房重又灯火通明,陈嬷嬷正一叠声的催促着厨娘和小丫头们,“动作都麻利些,上头等着用呢。”转头看见我们两个,怒道“怎地回来的这样慢,你们又不是小姐,便连大姐儿也不是,还一步一摇故作仪态不成?”
赤芙赶紧陪着笑脸,“我们哪敢呢嬷嬷,一听春桃说您叫我们,就紧赶慢赶的回来啦!上赶着听您的吩咐呢。”
陈嬷嬷这才脸色稍霁,“赤芙去分管器皿的管家娘子那里说一声,公主指了今晚宴客要用那套孔雀绿青花鱼藻纹的器皿,请她派两个人跟你一同送过来。弄干净后给厨子。等客人们散了你要清点无误才算完事知道吗?”
赤芙脆生生应了,自去忙碌。经过我身旁时以目示意。我含笑点头要她安心。
陈嬷嬷不甚耐烦的催道,“磨蹭什么,快去。婉莲你来,跟着银蝶她们把这道“凤凰带子观菊”送去听音阁。仔细些,摔了跟头是小,若是让公主在客人面前失了脸面,大家可都免不了责罚。”
我尽量恭顺道,“是,请嬷嬷放心。”便随银蝶一行人奉菜前往听音阁。
沿着听音阁的石阶拾级而上,湖面的清风扑面而来,我深吸一口气,心中畅快不少。
抬头看一眼阁内,数十只长信宫灯式样的柱形烛台擎着牛油蜡烛照的周围如同白昼,七副蝠首蟠纹长案几呈人字形摆放。案几后尽是些配饰贵重、服色鲜明之人。
垂首和银蝶一行婢女鱼贯而入,依序跪在右手第一张案几前。眼观鼻、鼻叩心,高举托盘,等待案几后的客人看菜肴是否合乎心意。再由他们身后侍立的侍女端过菜肴放置在案几上,或者示意不留菜肴,我便能直接退下。
不知为何,我跪了片刻,仍不见那案几旁的侍女做出反应。又并不敢抬头张望,酸麻的感觉渐渐从手腕传至手肘关节处,蔓延回指尖再洄游至上臂,托盘便微微有些不稳,却始终不见案几后的人有任何表示。
无奈之下,我只得轻声道:“奴婢斗胆,即便一簇笙歌在水楼、金管曲长人尽醉,还请尊上用些膳食。”言毕垂首将托盘再举得高些,堪堪遮住眉眼。
一阵缂丝衣料摩挲的窸窸窣窣声后,我听见一个慵懒的声音,“这丫头倒是有趣的紧,琉璃,布菜吧。”案旁的侍女闻言接过托盘上的甜白釉圆盘放在了案几上。
我暗暗吐口气,心头一松,高举的托盘总算放了下来了。
行礼后正要退下——“慢着,这口齿伶俐的人儿,轻声曼语的倒比小曲儿更好听呢。你抬起头来让本王看看!”还是刚刚那个慵懒的声音,不过此时充满戏谑和探究意味。
此时阁中安静下来,众人目光都朝这边看来,唯余阁外洞箫幽咽之声。
我脸上发烧,微蹙了眉头并无法可想。
只能在案几后那道灼灼目光中依言抬头。映入眼帘的是着绯色盘龙纹花缎常服男子的匀称身形。我按耐住惊疑不定的心,勉力维持着波澜不惊的神色和僵直的头颈,不敢抬眼直视那人究竟是何容色。
“怎么,刚刚的胆色哪里去了?”
我无言,托盘下的手不觉握成了拳。
这时左手第二个案几后的人起身笑言道,“殿下该罚萧王酒一瓠,看见美人儿就忘了刚刚酒还没喝。来来,满饮此杯。”说着端过一个注满梨花白的斗彩马蹄杯。
左手第一个案几处也传来了大笑声:“谢舍人言之有理,皇弟可不能推辞。”
我暗道侥幸,眼角余光瞥见座上之人接过酒杯欲饮,立即叩首行礼后起身、侧向水阁门口退去。出了水阁门,禁不住回头看去,刚刚席上替我解围的是谁,声音似曾相识!
我回望的眸子恰恰被一个飘逸的身影胀满,昌若哥哥,真的是你!
我伸手掩住唇间几要逸出的惊呼声,狂乱的惊喜漫过,就像连日阴霾湿冷天气后的冬日暖阳照在身上心间的悸动与和暖。
昌若了然的看着我,唇边凝出一丝笑意。我不由莞尔。
肩上忽然被人轻拍数下,我回头,是婢女银蝶。收敛心神,和她一同离开了水阁。
终于等到收拾妥当,只有我和赤芙在房内的时候,我伸手栓牢门栓,背靠着低矮狭窄的门扇,再难忍耐,眼泪滚珠儿般落下。
赤芙大惊失色,疾步过来扶我在桌边坐下,着急道,“小姐,好好的您这是怎么了?”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桌上如豆烛光的累累烛泪,“我见着谢家二公子了,今晚在席上。”
赤芙轻抚我肩头,却不着一词。
我闭目嗤笑:“今时今日,纵得一见,又能如何。不过平白添愁绪。”过了好一会儿,我咬牙平复了心绪,抬手拭干眼泪,“赤芙,早些安歇。”
窗外有夏虫时高时低的吟唱,在这静谧的夜里,映衬着我并不平稳的呼吸声。
清明思绪被咋喜咋悲的反复搅得一团混沌,我茫然盯着一只不知何时飞进帐内来的流萤,心也随着它忽明忽暗的萤光飘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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