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棣嫌恶的甩开他。
崔冲借势俯身拾起王庭圣旨,“墨氏女,贤明之性,虽在小而必详;坤仪毓秀、蕙质兰心,着七日后入临光殿,为宁远公主授业。”他向墨棣笑道:“不过是入宫去做公主的女师罢了,你何必如此紧张。”
墨棣冷笑,“醉翁之意,司马昭之心,欲盖弥彰。”
崔冲点头,正色道:“你言之有理。所以,我会进宫求见,恳请祯帝收回成命。你们也不用急着离开,这一时半会儿的,能走到哪里去。准备不周,难道要阿琰跟着你风餐露宿么?”
墨棣眉心皱了起来。
我移步上前,从崔冲手中取过圣旨展开瞟了几眼,随手丢在了案几上。
见他二人都瞧着我,便道:“那可是个易进不易出的所在。这般不明不白的宣我入宫,我是不去的。”
墨棣想也不想,便道:“好。”
我转身看向楼下占地颇广的园圃,园子西边有一方活水引入的湖面,近处小桥流水,楼台亭榭一应俱全。此时一轮红日渐升,将花草上的白霜都镀了一层淡金色。病愈后新留的指甲无意识的在怀中手炉上划来划去,不想上面镶嵌的红宝石是切面的,倒让指尖隐隐生疼。
笑话,前脚刚出虎穴,断没有又入狼窝的道理。
只是,依崔冲眼下的地位,只怕尚不足以改变小皇帝的想法。
我轻笑一声,口中呼出的热气顿时化作白雾。转头对崔冲道:“自入南陈,你总招墨棣生气。不过,你总算做对了一件事。”
崔冲道:“只有一件事么?那究竟是哪件得你赞许?”
“这园子够大。”
崔冲被我说的一头雾水,问道:“然后呢?”
我抬起手,纤细指尖在空中朝园子虚点数下,回眸笑道,“然后啊,这弯流水,还有那边的亭台,不拿来曲水流觞真是可惜了。”
崔冲不明就里的“啊?”了一声。倒是墨棣很快反应过来,“你想宴请什么人?”
我目光垂落,看着手炉上镶嵌的宝石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光芒,淡淡的道:“既是女师,哪有让老师去就学生的道理?这园子开阔、景物雅致,拿来做公主的书斋也尽够了。”
崔冲十分惊讶,“这般行事,在皇家从无先例。”
我唇角微挑,笑道:“没有先例又如何?你入南陈,难道是因为要帮他们因循守旧、固守祖业的?”
崔冲摇头道:“自然不是。”
“那就是了。欲得非常势,必行非常事。”我斜倚栏杆,懒洋洋的道,“至于能不能说动小皇帝,秘书郎,且看你的了。”
崔冲露出有些牙疼的表情,“冲自会尽力。可眼下以一己之力,确实还左右不了他。”
我笑道:“那公主呢?”
崔冲略一沉吟,道:“阿琰另辟蹊径,提醒的好。冲明白如何行事了。只是我虽被授秘书郎一职,在这里却有些无用武之地的感觉。此地原本文风鼎盛,可这么些年战乱下来,书籍典章都离散了。你当初要我挣得这一职位,是何缘故?”
“正因书籍典章飘零,才是你大展拳脚的好机会呢。”我简单应道。
一旁墨棣看了我一眼,目光交织间,淡淡的会心一笑。
那日,知晓晟曜新册封了应淳春为良媛,我万念俱灰。之后便不进药石,任凭他怎样喂药只是不张口、不吞咽,任药汁从嘴角滑落。墨棣见我一蹶不振失了生机的样子,忽的摔了药碗,断然低喝:“顾明琰!你来这世上作甚?”
彼时我眼前一片黑暗,听他如此说,不加思索便道:“是啊,来此作甚!实在是多余的,就不应该存于世。”
墨棣冷笑:“你错的厉害!你生而为人,是你修来的机缘。不是因为其他人,就是因为你自己。你就是你,独一无二的、可贵的你!不是因为有人爱你、有人在乎你才可贵!”
我空洞的眼神波澜微兴。
墨棣道:“你得为你自己活着,活得好好的!才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我声音缥缈:“活着,我能做什么呢?”
他不假思索的答道:“过云楼,再造一个过云楼。”
我沉默半晌,吃力的坐起身来,“也罢,这原是我顾家欠你的。”
自那日之后,我才一点点恢复了生机,直到如今。
高楼巍巍、钟灵毓秀的过云楼已毁。可我眼疾已痊愈,便能将过往藏书默出大半来,待整理恢复,再加上搜罗各地书籍、散本,再造一个便是。
崔冲得了秘书郎一职,倒能有许多便利。
这也是我怂恿他的原因之一。
此时太阳又升的高了些,照得湖面上波光粼粼,从楼上望去,衬得整个园子甚是好看。
一旁崔冲已然笑道:“如此,冲当如卿所愿。说不得,只好先在说服小皇帝上大展拳脚罢。”
我回转身伏在栏杆上,眯上眼感受着冬日阳光的温度,口中懒散的应道,“拭目以待。”
也不知崔冲如何鼓动唇舌,却到底办成了此事。
宫中未曾催我入宫,反倒是数日后来了一队宫人,在园子里到处看过,吩咐随侍在侧的崔府管事,何处燕坐、何处起楼——崔府上上下下的也都尽心尽力的为公主出宫进学做了种种准备。
翠浓牵着小鱼儿进来,见我坐在矮榻上,正无可无不可的看着楼外的人忙忙碌碌。不由问道:“小姐,您不用做准备么?”
我正神游古今,一时有些迷糊的应道,“什么?准备什么?”
小鱼儿挣脱翠浓的手,跑过来倚在我膝头,抬起粉嫩小脸笑道:“我知道,小鱼知道。翠浓姑姑是问,您都收了学生了,不用像村塾里先生那样备课么?您打算教她什么呀?小鱼能跟着听一听么?”
我哑然失笑,抬手在她小脑袋上揉了揉。
翠浓也笑,“这孩子,一连串的问题,倒像连珠炮似的。”言罢转向我道,“不过,小姐为公主授课需要什么,婢子正要来讨一个示下。笔墨纸砚、点心茶水总是要的,婢子想,这些不用说,崔府都会备得妥妥的。那,其余的呢?”
我唇角微弯,嘲讽道:“我自己尚且浑噩飘零,何以教人?想来,这位公主大概是宫中待得腻味,要出宫消遣,所以应下了入府就学。什么也不用准备,且看她想学什么罢——何况,以我为师,原本不过是她那风流兄长的托词,你们怎么倒当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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