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过了几日,九江城都是风平浪静,似乎以往的不快大家都已经忘了,到了十月十五,乃是下元佳节,按照规矩,巡抚衙门那边还是下了帖子,请柳乘风到府上一叙。
其实九江城的大小官员都是临时搭起来的草台班子,几乎没有人带着家眷赴任,毕竟这个地方太过凶险,把家眷带来,这和坑爹没什么区别,因此大家都是寡居于此,逢年过节,未免太过冷清,所以大家一起凑起来过个节,也算是相互慰藉。
柳乘风当日也去了巡抚衙门,在座的倒是没有武官,都是九江城的几个巡检、知府、三司的官员,大家一起落座,一边吃着新谷磨糯米粉做小团子,推杯把盏,倒是热闹到了极点,朱时茂显的有些醉了,醉醺醺的拉住柳乘风的手,对柳乘风笑道:“钦差大人,下元乃是丰收的节庆,寒舍招待不周,还望恕罪,你我共镇九江,叛军汹汹,该当同心协力,一起立功受赏,如此,才不会愧对朝廷,是不是?”
他说到共镇九江的时候,刻意的把共字咬的很重,弦外之音颇有几分大家平起平坐的意思。
不过这个时候朱世茂虽然耍了些小心眼,可是一番话却说的很是诚挚,再加上此时正是佳节,朱世茂说什么,柳乘风也不好点破,杀人的时候柳乘风不会手软,可是这好话柳乘风总是会比别人说的更漂亮。
他呵呵一笑,道:“大人说的不错。你我都臣子,做臣子的,就该为皇上,为社稷着想,平叛是当务之急,若没有大人襄助,参赞些军务。这平叛之事也不容易。”
话是好话,不过后头那句襄助和参赞军务,无形之中就把朱时茂放在了次要的地位。通俗一点就是说,你他娘的就是打酱油的,就是个辅助。也只是负责协助我这钦差的工作,平起平坐,休想。
别看朱世茂是翰林,喜欢拐弯抹角,可柳乘风毕竟也是吃过墨水的人,可不是那种随便被人坑的莽夫,数年宦海的磨砺,玩起字眼来也绝对不是常人可比。
朱世茂深看了柳乘风一眼,此时似乎也发觉柳乘风这个家伙是那种油盐不进的人,不由哈哈一笑。便道:“自然,自然。”
他说到自然的时候,倒是没有露出尴尬,大家都是人精,言语交锋是一回事。可是一个个脸皮厚的很,虽然被柳乘风占了便宜,朱世茂也绝不会露出尴尬。
其实二人的对话,下头这些三司官员和巡检、知府们却都看在眼里,二人在玩什么猫腻大家心知肚明,此时不少人心里叫苦。大过节的神仙打架,不知会不会波及到自己,若是殃及到了鱼池,那真是冤枉。
好在二人在机锋过后,各自鸣金收兵,酒过正酣,便不再争锋相对了,很是热络的吃了酒,各自散去。
朱世茂为了表示亲近,还特意将柳乘风一直送到中门,等到柳乘风上了马车,仍旧挥手作别,柳乘风醉醺醺的回到行辕,此时已是夜深人静,他头脑有些发胀,叫人斟热茶来,过了一会儿,一个护卫便捧着一杯热茶进来,柳乘风奇怪的看着这护卫,道:“怎么让你来斟茶,文书赵先生呢?”
这护卫苦笑,道:“赵先生正午出去的时候就一直没有回来,不知是什么缘故。”
柳乘风不禁愕然了一下,虽说是下元节,可是作为文书,就算要告假那也得和自己招呼一声,怎么能不声不响的就走了?柳乘风随即又释然,道:“赵先生是本地人,想必是偷偷溜去和家小过节了,哎,也怪我,一开始就应当让他回家过节的。”
护卫却道:“赵先生的家眷似乎不在城里。”
“嗯?”柳乘风这一下子不由生出了一些疑窦,家眷既然不在,那怎么会不见踪影?按理说,应当和行辕里的一些同僚一起吃酒庆祝的才是。
柳乘风挥挥手,让这护卫下去,心里一时也没有往心里去,吃了点茶,便有些困了,柳乘风回卧室歇息,这一睡,竟又是做了同样的梦,九江的城门不知何时开了,接着潮水一般的叛军冲杀进来,混乱之中城内的官军全部溃退,柳乘风在梦中手持着绣春剑督战,可是身边全是孤零零的,到处都是败兵,有人在喊:“某某某指挥使是奸细。”又有人喊:“不要走了柳乘风,宁王有令,活捉柳乘风者,赏银千万……”
“大人,大人,不好了……”
柳乘风猛然惊醒,从榻上坐起来,不得不说,这梦跟梦就是不一样,上一次是赏银千两,也不知是不是柳乘风提出抗议的缘故,如今一下子追加到了千万,这梦里的宁王还真的舍得下本钱。
“大人……大人,不好了……”
一个声音从门外传出来,柳乘风猛然惊觉,这不是做梦,他清晰的听到外头急促的敲门声,说话的人是高强,高强负责自己的防务,夜深人静的时候,若不是出了大事,绝不会来吵他休息的。
莫非真的让叛军进了城,柳乘风心里打了个哆嗦。勉强镇定自己的心神,道:“进来说话。”
高强推门进来,胸口起伏,显得有些着急,他朝柳乘风拱手行礼,道:“大人,出事了。”
柳乘风不由笑了笑,当然,这笑容未免有些矫揉造作之嫌,他从榻上起来,道:“不要急,有什么话慢慢的说。”
高强点点头,道:“赵先生刚刚回来,受了重伤,还说有要事要见大人,非要当面陈说。”
柳乘风愕然,随即连忙穿了外衫,脸色凝重的道:“人在哪里,带我去。”
他陡然想起,自己曾吩咐赵毅成去查巡抚衙门,想必赵毅成打听出了什么。
高强连忙领着柳乘风去了花厅,这一路过去,行辕里虽然在各处点了灯笼,可是月影模糊,在这曲幽小径里,四处仍是黑漆漆的,深夜的行辕显得有几分恐怖,到了花厅,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血腥气,赵毅成浑身是血,已经有大夫到了,正在小心翼翼的剥除他浑身染血的外套,见了柳乘风进来,赵毅夫挣扎着要起来行礼,柳乘风快步上前,用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道:“不要起来。”
赵毅成的伤口是在自己的后肩,一支箭矢狠狠的扎入,似乎穿了锁骨,力道很大,等到大夫将赵毅成的上衣剪破,便可看到一支箭矢深深扎入后肩,大夫查了伤势,忍不住吁了口气,道:“幸好,幸好,并未伤到要害,虽然箭矢入骨,只要能将箭簇拔出,敷上金疮,好好静养,可保性命无忧。只是这射箭之人的力道未免太强了一些。”
柳乘风也是大夫,陪着大夫一起检查了伤口,大夫问道:“大人,现在可以拔箭了吧。”若是把箭拔出来,谁也不能保证那箭簇里有倒钩,到时大量的出血,人肯定要昏厥过去,柳乘风看了赵毅成一眼,赵毅成脸色苍白,没有血色,却是摇头,道:“大人,学生有事禀告,待禀告了此事,再取箭簇吧,怕就怕……怕就怕时间来不及了。”
柳乘风也不扭捏,知道赵毅成忍着伤痛禀告,肯定是有大事,一旦取箭,还不知什么时候从昏厥中醒来,容易耽误大事,柳乘风点点头,道:“你说,我来听着。”
说罢屏退了大夫,赵毅成道:“今日是下元节,学生此前奉大人之命,去查探巡抚衙门,这几日确实与几个从前在知府衙门现在在巡抚衙门里公干的几个老同僚接触,一开始他们口风很紧,一个也不肯透露出一星半点的话来,直到今日,学生趁着节庆,便特意邀上几个要好的,一起到酒肆里吃酒,大家酒过三巡,才终于打探到了一点动静。”
“巡抚衙门这些时日表面上确实很平静,表面上,抚台似乎也与世无争,每日呆在书房,可是听说……听说……”赵毅成说话渐渐有些艰难了,咬着牙关强忍着疼痛继续道:“听说抚台大人从京师带来的一个心腹,却似乎一直在暗中联络几个指挥使,一个是叫邓通的,邓通和他走的很近,经常密谈,到了后来,又加了一个杨彪,这个杨彪就是新军炮击了游勇,他四处出来喊冤的那个。而且,而且有一个人说,曾亲眼看到邓通从巡抚衙门的后门进入衙门,直接进了花厅里,似乎和巡抚大人密谈什么。学生当时听了,也不以为意,趁着酒意想回来向大人通报,可是谁知……谁知道……”
赵毅成长出了一口气,道:“谁知走在了半路,突然有人设伏,学生……学生当时中了一箭,当时学生脑子发懵,还不知道怎么回事,随即拔腿就跑,明知肩窝子这里疼得厉害,却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跑了不知多久,总算遇到了巡街的缉事,是他们带着学生来行辕的,若不是他们,只怕……只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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