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新局
翠竹林里来了很多官兵,将洪家里外都搜了个遍。
于子千将洪知礼和官员勾结的罪证呈上刑部,刑部连夜捉了涉事官员,又派人来查洪家。
洪锦林已将母亲的尸首收敛入棺,父亲失踪,妹妹离京,一夜间家破人亡,如今还要被刑部查问,一时这已过而立之年的男子,也良久沉默。看着进进出出、将这里翻得乱七八糟的官兵,百感交集。
于子千并没有和他见过几次,只知道他很早之前就和洪知礼不再往来。再想想那日洪锦玉控诉洪知礼的事,明白洪锦林跟他父亲不同,是个规规矩矩的商人。
洪知礼的罪证都已被洪锦玉拿走,也就是于子千所呈上的那些,官兵没有再搜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很快就离开了竹林。洪锦林身心疲惫,只看了一眼这屋子,就不愿再多待。依照这个趋势,过不了多久这里也会变成官府的东西。提脚要走时,于子千叫住了他。
他回过身,满目疲倦,“何事?”
于子千默然片刻,说道,“不管你父亲之前如何利用过我,至少也曾管过我两年的饭钱和住处,不至于让我落魄街头。此次我让你父亲身败名裂,朝廷那边已决定恢复我的官职,只是我不愿让人觉得我是借你父亲上位,所以那官职我不会接受。”
洪锦林默了默,“于先生接受无妨,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父亲若没有做错什么,你又如何能抓得住他的把柄。于先生刚正不阿,朝廷得你,是朝廷之幸。”
于子千惊叹洪知礼竟有这样一个深明大义的儿子,定声,“你他日若碰见什么为难的事,于某定会尽心相助。”
洪锦林微点了头,“我还要去料理我母亲的后事,就不多陪了。”
于子千叹了一气,见他走了,这才想起来今日是李卿离开京城的日子,一看时辰,急拍脑袋,这只怕要晚了。
京城门外,临行的马车装载的行囊也并不多。
李卿走的匆忙又隐蔽,没有什么人知晓。
大雨不停,地上更加泥泞。雨珠击打在地上,溅起泥水,打湿了路人裤子。还有罗裙裙角,阿古并不在意,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撑着伞,为李卿送别。
李卿等不来于子千,猜他许是忙去了,同阿古说道,“你快些回去吧,这天实在糟糕。”
阿古笑笑,“许是老天知道李先生要走,舍不得了,老泪纵横呢。”
李卿乐了,“原来阿古姑娘也会说玩笑话。”
阿古笑了笑,又道,“李先生此次远游,可是要完成自己的抱负?”
李卿叹气,“抱负……哪有那么容易做到,只怕日后生计都成问题。”
阿古问道,“那对洪知礼那件事,先生可有后悔过?”
李卿笑道,“如果会后悔,就不是我儒生所为。”
阿古点了点头,缓声,“我知道李先生厌恶商人,不愿做他们的门客。洪知礼如果不是有大善人的头衔,你也不会去。只是天下商人并非都是黑心肠,也有真正的大善人在。李先生十年前曾唾弃过我爹爹,未曾见面,不曾交谈,一听说他是商人,便说他满身铜臭。阿古只想告诉先生,并非如此。你甘于清贫,可又怨天尤人,宁可屈尊在那小竹林中。但若你跨出这一步,不以偏见待人,兴许会大有不同。”
李卿皱眉,“十年前?”
阿古微微一笑,“我本姓宋,只是于先生听别人阿古阿古的叫我,便以为我姓古。”
李卿朗声大笑,“倒将我也误导了。”虽然她提了她姓宋,可李卿没有想起来。又说了几句,这才和她道别,让她和于子千代为道别,这才上车。上了车他才感叹,原来十年前他和阿古就差点碰面,可因自己的倔脾气,倒错过了一个好学生。
仔细想了想,说起宋姓的话,他倒是隐约有点印象。十年前确实有个富贾来寻他给他的女儿做先生,可他却骂对方一身铜臭。
那富贾富可敌国,当时实在有名,一时想不起来。宋……宋……
他恍然,对,那富贾叫宋知言,女儿叫宋锦云。
想起这名字,他浑身一震,猛地握紧伞柄。
洪居士叫洪知礼,女儿叫洪锦玉。
他满目错愕,这是巧合?不对,这怎么会是巧合!他忙从后车窗往那看去,大雨朦胧,已看不清那立身城门下的姑娘。
他怎么会如此愚笨,如今才想清楚!
洪知礼根本不姓洪,而是姓宋啊
宋知言宋知礼,这两人是亲兄弟?那宋锦云宋锦玉分明是堂亲。
原来让他入局的就是阿古,可他竟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她。
可他想不通为何阿古要让洪知礼身败名裂,家破人亡。更想不通为何身为叔叔和堂姐妹却认不出近在眼前的亲人。
洪知礼抛弃本姓远到京城,为人手段又那样龌蹉,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吧?
他一瞬恨自己信任的人竟诓骗自己,可转念一想,若阿古要瞒骗自己到底,又怎会在最后告知他她的姓氏,这完全是多余的。他沉默许久,才长叹一声。
阿古利用自己,情非得已。但是心中有愧,所以在尘埃落定后告诉自己这件事。她并没有指望自己想不通,而是希望自己知道这局是她设的。这一切,可以说是阿古信任自己不会将事情公告天下。可另一方面,却又可能是……阿古已看透了他,知道他会猜到这点,所以告知,笃定他会因为被信任而不去揭发阿古的棋局。
无论如何,阿古都……太可怕了。将棋局布得滴水不漏,哪怕是最后,她都计算好了。
但如她所想,自己不会去告诉别人这件事,告诉别人阿古就是宋锦云的事。
这不是也在阿古的预料之中么?
那阿古到底是信任自己,还是不信?他自诩聪明,却觉得这谜题,一世都解不开了。
李卿重重叹了一气,不知道是怎么样的仇恨,才会让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那样费心布局,下此狠手。只是他仍期盼她能安然康健,早日脱离苦海。
马车迎着风雨而去,消失在苍茫大地上。也消失在阿古的眸中,她伫立许久,缓缓转身往回走。
京城于她而言,是地狱,可哪怕是地狱,她也要进去。
雨势未见消停,反而更大。宽敞的街道已不见多少行人,见到几个,也是步子匆忙。行人少,连摊贩也少了许多。
阿古缓步走着,裙摆已湿上膝头,她毫不在意。缓缓走到一个卖馄饨的档口,合伞进入简易的棚子下,左右看去,却没看见老板。旁边那卖包子的妇人问道,“可是来吃馄饨的?老板去茅坑了,一会就回来。”
阿古微微一笑,点头道谢,又问道,“这档口不小,怎么就老板一人守着?”
妇人说道,“这摊子是马洛两口子开的,妻子叫于翠,那可是个嗜赌如命的女人,脾气又差。这不,欠了赌坊的钱还不上,被衙役抓进牢里关着去了。这摊子也就剩下马洛一人看着,累得我还要帮他看摊子。”
“那马老板肯定是勤恳的人,一人看这摊子想必很辛苦。”
一提这话妇人便轻轻一笑,不屑道,“勤恳?辛苦?哪里见得哟,日子可不要过得太潇洒。明明自个有钱,却不给他老婆还债。我前阵子还见他喝得大醉,一身脂粉味回来,我瞧,他是早就想摆脱那黄脸婆了。”
只是来吃个馄饨,阿古却听了许多有趣的事。
正巧有人来买包子,妇人卖了包子回来,还想跟她唠嗑两句,那座位却空空如也,姑娘已不见了踪影。这时马洛才归来,四十多岁的汉子还将脸收拾得很好,就是脸色不大好,看着就是晚上操劳过多了。
马洛看了看柴火,问道,“方才没人来吧?”
妇人瞥了他一眼,心底嫌弃,答道,“没有。”
马洛放好柴火起身,却看见桌上放着一双筷子。他瞅了瞅卖包子的妇人一眼,分明是有人来了。苦于没证据,就忍下了。
描着水墨丹青的伞承着大颗大颗的雨珠,阿古的鞋子已经全湿了。许是出来太久,又站久了,左手的伤口隐隐作痛,有些难忍。
“阿古姑娘。”
雨声很大,可她还是从这杂乱的雨声里听出了那人声音。伞面缓缓抬起,苍白的脸上已露出微笑,眼底更是含着浅浅笑意。若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见了情郎。
——连薛升也这样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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