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诸省若是增一个小榜,大不了有一些争论罢了。
毕竟这等事,有人得利,有人失利,失去了好处的要骂,得到了好处少不得骂要骂之人,反正旨意出来,覆水难收,闹腾一些日子,事情也就过去。
可问题在于,眼下这事儿却是太大了。
陈学,这陈学是人人喊打,若是朝廷在西南以陈学经义为考题,到时考试做八股时,不但要引经据典,还要引用陈学对孔孟的注释,这样一来,岂不是所有要考功名的读书人,都得像从前读程朱一样,捧着陈学的经典来读么?现在那儿陈学已经推广的不太像话,若是如此,那就更要不像话了。
杨士奇立即明白过来,自己可能要完蛋了。
现在陛下请自己来说,显然是智珠在握,他心意已决,决定强行推行此事,以陛下这专断的性子,一旦下了决心,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去,自己若是拂逆陛下的心意,劝谏陛下万万不可如此,那么这陛下对自己的信任,顷刻就要化为乌有。
杨士奇对时局十分清楚,这一次陛下推陈学,是对满朝文武俱都失望,对那些读书人,也都有了厌恶之心,偏偏这些人都拥簇在太子周遭,一个个甘愿为太子殿下前驱,从赵忠被打死的消息来分析,陛下这是打算,狠狠挖一挖太子殿下的根基,同时,狠狠给予文官集团,一次痛击了。
这很符合朱棣的性格,遇强则强,你来硬的。耍手段,玩阴谋,他便釜底抽薪,一击致命,教你有苦难言。当年杀方孝孺,天下人皆曰不可杀,他杀了。而如今,亦是如此。
这一切,都是陛下准备好了的。
与其说是用陈学来制衡理学,倒不如说是用陈夫子为首的这批读书人。来打击朝中百官,包括了诸多的生员和读书人。
一旦如此,那么势必会有大量陈学的官员考取,摇身一变,成为朝廷命官。这些人入了朝班,很快就可和守旧的官员分庭抗礼,偏偏这些陈学的官员,将来必定根基并不牢固,他们根基不稳,势单力薄,就必须求助于宫中的支持,就必须以天子马首是瞻。就必须仰赖宫中的鼻息。
陈学是手段,小榜也是手段,一切都是手段。万物为棋,即是这个道理,自然,能成为天子手中棋子资格的,却也算是一桩幸事。
可自己呢……
杨士奇才不管什么理学还是陈学,在他看来。这些东西,都只是表象。什么圣贤,其实都是幌子。都是工具,是器物,自然,这些东西也可以化为利剑,可以成为杀人的利器。
自己不点头,陛下肯定要疏远,解缙人等,对自己虎视眈眈,一旦自己被排挤出核心圈之外,必定要招致报复,到了那时,自己该怎么办?
杨士奇觉得,陛下多半就是看清了这一点,所以才有如此的提议,陛下的意思很明确,顺着他地话,有肉吃,不听话,那么就教自己自生自灭,自己不是解缙,解缙文名天下,又有太子明目张胆的支持,得到百官的拥护,而自己,有的不过是圣宠和一股子聪明劲而已,两者缺一,都难以立足。
可若是……若是顺着陛下的话去做,去和陛下商议具体地章程,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此事传扬出去,必定是天下震动,而后无数人抨击,那些愤怒的读书人,怕都恨不得食自己的肉,寝自己的皮了。
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无论选择哪一个,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杨士奇的脸色阴晴不定,他看着朱棣,朱棣也似笑非笑的看他,似乎朱棣很明白他的处境,也在耐心等待他的抉择。
不能再和稀泥了,或者说,从前的时候,杨士奇或许可以左右逢源,可以与人尽量和气,即便是解缙,只要双方都没有一击必杀的机会,也绝不会轻易的反目,可是现在,显然对于陛下来说,陛下要的,就是杨士奇做出取舍,要嘛和外朝那些百官和腐儒厮混一起,要嘛就成为肱股之臣,一心为天家谋划。
杨士奇心中有些悲凉,他万万想不到,当朝中两股暗流彻底反目的时候,自己竟会被推到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
一刹那之间,杨士奇竟有些心灰意冷,甚至有索性直接致仕回乡的念头,他心里深知,或许现在急流勇退,于自己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这个念头冒出来,突的,一个声音却在告诉他:“你数十年苦读,无数人殷殷期盼,莫非想要的,只是急流勇退,只是撒手而去,只是想做一个富家翁?你少年时的志向呢,你不是曾暗暗立誓,要扬名天下,名垂千古,要做周公那样的人……”
杨士奇闭上了眼睛,痛苦的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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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此事,微臣所言的从长计议,并非是将问题留待往后,而是此事要办下去,有三个症结,若是不能理清头绪,微臣只怕……”
杨士奇终于抖擞了精神,开始侃侃而谈,他是极聪明的人,又有相当长的施政经验,一旦开始出谋划策,整个人便焕发了光彩,他开始说起小榜的利弊,和实施的一些障碍,一旦有了思路,便口若悬河起来。
朱棣听的,连连点头,目中掠过一丝赞许,很显然,这是朱棣的一个‘考验’,杨士奇过关了,朱棣不只是要推行陈学,还需要分清敌我,谁是自己人,谁不是自己人,作为一个曾经横刀立马的天子来说,往往会选择这等简单粗暴的方式。
要嘛做我的朋友,要嘛……就是我的敌人。想要做我的朋友,就必须割裂掉一切关系,曲径分明,想要投机取巧,或是左右逢源,那是休想!
杨士奇连续说了三点,他一旦打了主意,反而心情轻松起来,全心全意的说出自己的想法,最后总结道:“因此,首要的问题,是先在翰林文史馆收录陈学经典,同时授命几位陈学名士为编修,命他们……”
朱棣不由感叹:“士奇说的很对,这才是谋国直言。”
朱棣说罢,看向了杨荣:“杨爱卿以为呢?”
杨荣的心早就乱了,他见杨士奇屈服,又为他可惜,又有点不忍,可是想到自己也该表态,想到自己的处境,未必比杨士奇好上多少,因此心中也是焦虑万分,倒是这杨士奇的选择,让他多少,有了那么点儿意动,鬼使神差的道:“士奇所言甚是。”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杨荣就有些后悔,因为这句话,显然也算是表态。
朱棣笑了:“朕就知道,你们是肱股之臣,许多想法,都与朕不谋而合,这件事既然要着紧着办,二位爱卿就将自己建言说出来,到时呈送到朕的案头来,如何?”
建言……
二人苦笑,却都是道:“微臣遵旨。”
“那么……朕也乏了,今日就议到这里,你们退下吧。”
朱棣显得心情很是愉悦,大手一挥,二人自是乖乖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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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暖阁里出来,杨士奇满腹心事,竟是忘了身边的杨荣,一个人低着头,快步前行。
杨荣加紧步子,在后头叫他:“士奇,士奇……”
杨士奇才恍过神来,回过头,连忙长揖致歉:“勉仁兄,愚弟实在……”
杨荣却是苦笑,摆摆手:“你休要说这些,我只问你,方才,你为何要如此,你可知道,一旦……这是要万劫不复的。”
杨士奇脸色凝重,幽幽看着杨荣,道:“你看,我还有选择么?你我都在一条舟船上,在这船上,只有顺水而下,逆水行舟,只会粉身碎骨,勉仁,我们没有选择,我们都心怀大志,都不肯从船上下来,那么就只有如此了。”
杨荣重重叹息,不禁有些扼腕,忍不住道:“只是你我之辈,怕是不免要成为千秋罪人了。”
杨士奇摇头:“知我罪我,其惟春秋,败就是罪,成则即可为圣,这世上的好坏,不在乎于你做了什么,而在于你能不能做成,所以,勉仁兄,你我眼下不是哀叹的时候,理应携手同行,努力想着,如何将此事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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