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大洪霍地站起,说道:“归氏夫妇神拳无敌,当然胜过我们小小沐王府百倍。这就请启驾动身,我们在这里静候好音。”
天地会洪顺堂的一名兄弟说道:“韦香主,你还是一起进宫去的好,等到归家三位大侠给鞑子的卫士拿住了,你好设法相救啊。”他恼恨归家三人杀了吴六奇,虽在总舵主之前,也忍不住要出言讥刺几句。
韦小宝心中暗骂:“你们三只乌龟,进宫去给拿住了,杀了我头也不会来救。”笑道:“归家三位大侠怎会给卫士拿住?皇宫里卫士有八千多名,归少爷只须咳嗽几声,就把这八千多名卫士一古脑儿都震死了。”天地会和沐王府群豪中有不少人都笑了出来。
归钟笑道:“真有这等事?那可有趣得很啊。他们怕听我的咳……咳咳吗?咳咳……咳咳……”归氏夫妇大怒,一人执着儿子的一条臂膀,三人并肩向外。
陈近南道:“归二侠请息怒。兄弟倒有个计较。”
归二娘素知陈近南足智多谋,转身候他说下去。陈近南道:“归二侠贤夫妇武艺高强,当世无敌。但深入险地,毕竟是敌众我寡。咱们还是商议一个万全之策为是……”
归二娘道:“我道是陈总舵主当真有什么高见,哼!”转过身来,走向厅门。
柳大洪和吴立身突然快步抢过,拦在门口。柳大洪道:“二位要相助吴三桂,我们沐王府万万不允。”归二娘道:“怎么?要动手么?”柳大洪道:“二位尽可先杀我师兄弟,再出此门,去帮吴三桂的忙。”归二娘道:“谁说我们是帮吴三桂的忙?”柳大洪道:“二位虽无相助吴贼之意,但此事若成,吴贼声势大盛,再也制他不了。”
归辛树低声道:“让开!”踏上一步。柳大洪张开双手,拦在门前。归辛树左手前探,便去抓他胸口。柳大洪伸手挡格,啪的一声,双掌相交,柳大洪身子晃了两下,一张脸登时变得惨白。归辛树道:“我只使了五成力道。”
吴立身摇头道:“你不妨使十成力道,把我师兄弟都毙了。”
归钟道:“十成就十成。”两手一缩一伸。吴立身伸臂相格。归钟两手又是一缩,吴立身便格了个空。归钟乘他双臂正要缩回之际,双手快如电闪,已拿住了他胸口要穴。陈近南抢上前去,劝道:“大家都是好朋友,不可动武。”
韦小宝道:“大家争个不休,终究不是了局。这样罢,咱们掷一把骰子,碰一碰运气,倘若归老爷子赢呢,我们非但不阻三位进宫,晚辈还将宫里情形,详细说与两位知道。”归二娘道:“如是你赢呢?”韦小宝道:“那么这件事就搁上一搁。等吴三桂死了之后,咱们再向皇帝下手。”
归二娘心想:“倘若自己人先干了起来,沐家多半会去向鞑子报讯,这件事终究难办,不如听他的。”问丈夫道:“二哥,你说呢?”归辛树向韦小宝道:“你输了可不能赖。”
韦小宝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马难追。鞑子小皇帝又不是我老子,我干么要回护他?只不过赢要赢得英雄,输要输得光棍。不论谁赢谁输,都不伤了和气。”
陈近南觉得他最后这句话颇为有理,说道:“此事牵涉重大,到底于我光复大业是祸是福,实难逆料。古人卜占决疑,我们来掷一把骰子,也是一般意思。大家不用争执,就凭天意行事罢。”
归二娘道:“孩儿,放开了手。”归钟道:“我不放。”归二娘道:“这位小兄弟要跟你掷骰子玩儿呢。”归钟大喜,立即松手,放开吴立身胸口的穴道。吴立身胸口酸痛难当,内息不畅,不住摇头。
韦小宝道:“归少爷,请你将骰子拿出来,用你们的。”归钟道:“骰子?我没有啊,你有没有?”韦小宝道:“我也没有,那一位身上带有骰子?”众人都缓缓摇了摇头,均想:“又不是烂赌鬼,那有随身带骰子的?”归二娘道:“没有骰子,咱们来猜铜钱好了。”韦小宝道:“还是掷骰子公平。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我是童,归二爷是叟,可见非掷骰子不可。亲兵之中总有人有的。我去问问。”说着拔闩开门出厅。
他出了东厅,走进大厅,便从袋中摸出六粒骰子来,这是他随身携带的法宝,但若当场从怀中取出,归氏夫妇定有疑心,在大厅上坐了片刻,回到东厅,笑道:“骰子找到了。”
归二娘道:“怎么赌输赢?”韦小宝道:“掷骰子的玩意,我半点也不懂。归少爷,你说怎么赌法?”归钟拿起两粒骰子,道:“我跟你比准头。”手指弹处,嗤嗤两声,两粒骰子飞起,打灭两枝蜡烛,跟着噗噗两声,两粒骰子嵌入板壁。
群雄齐赞:“好功夫!”
韦小宝道:“我见人家掷骰子,是比点子大小,可不是比暗器功夫。”归二娘道:“是了!你们两个各掷一把,谁掷出的点子大,谁就赢了。”韦小宝心想:“只一把,说不定他运气真好,一下子掷了个三十六点。”说道:“这样罢,咱们各掷三把,两胜为赢。”归钟是掷的次数越多,越是高兴,说道:“咱们每人掷三百次,胜了二百次的算赢。”归二娘道:“那有这么麻烦的,各掷三把够了。”
徐天川将嵌入板壁的两粒骰子挖了出来,放在桌上。韦小宝道:“归少爷,你先掷。”归钟拿起骰子,笑嘻嘻的正要掷下,归二娘道:“且慢!”转头问柳大洪、沐剑声:“这场赌赛如是我们胜了,沐王府算不算数?”
柳大洪适才和归辛树对了一掌,胸口气血翻涌,此刻兀自尚未平复,心想对方还说只使了五成力,此人是前辈英雄,自无虚言,他真要去皇宫行刺,单凭沐王府又怎阻他得住?便点了点头。沐剑声道:“天意如何,全凭两位掷骰决定便了。”
归二娘道:“好!”向归钟道:“掷罢!掷的点子越大越好。”
归钟细看六粒骰子,说道:“最多的是六点,最少的是两点,还有一个大凹洞儿。”
归二娘道:“大凹洞儿是一点。”归钟道:“古里古怪,四点却又是红的。”右掌一挥,啪的一声响,六粒骰子都嵌入桌面,向上的尽是六点。原来他在掌中将骰子放好了,六粒骰子都是一点向下,这一掷下来,自然都是六点向上了。
众人又吃惊,又好笑。这痨病鬼看来弱不禁风,内力竟如此深厚,可是天下掷骰子那有这么掷法的?
归二娘道:“孩儿,不是这样的。”伸掌在桌上一拍,六粒骰子都跳了起来。众人齐声喝采。归二娘拿起骰子,随手一滚,说道:“滚出几点,便是几点,可不能凭自己意思。”
归钟道:“原来这样。”学着母亲的模样,拿起骰子,轻轻掷在桌上,骰子滚动,定下来时共是二十点。六粒骰子掷成二十点,赢面略高。
韦小宝拿起骰子,小指拨了几拨,暗使花样,叫道:“通吃!”一把掷了出去,五粒骰子滚出了十七点,最后一粒不住滚动,依着他作弊的手法,这粒骰子非滚成六点不可,二十三点,便赢了第一把。那知这骰子滚将过去,突然陷入了桌面的一个小孔,那正是归钟适才用骰子掷出来的。那骰子微微一颤,不能再滚,向天的却是一点,十八点便输了。
韦小宝道:“桌面上有洞,这不算。”拿起骰子,欲待再掷。陈近南摇头道:“这是天意,输了第一把。”韦小宝心想:“还有两把,我非赢了你不可。”将骰子交给归钟。
归钟赢了第一把,得意非凡,轻轻一掷,却只有九点。沐家众人见这一把是输定了,不禁欢呼起来。韦小宝走到方桌的另一角,远离桌面的六个小洞,一把掷去,竟是四粒六点,两粒五点,三十四点,任何两粒骰子也都赢了。胜得无惊无险。
双方各胜一把,这第三把便决最后输赢。归钟一把掷下,六骰转动良久,转出了三十一点,赢面已是甚高。沐家众人均脸有忧色,心想要赢这三十一点,当真要极大运气才成。
韦小宝却并不耽心,心道:“我还是照适才的法子,掷成三十四点赢你便了。”小指在掌心暗拨,安好了骰子的位置,轻轻滚了出去。
但见六粒骰子在桌上逐一转定,六点、五点、五点、六点,四粒转定了的都是大点,已有二十二点。第五粒又转了个六点出来,一共二十八点。最后一粒骰子不住的溜溜转动。若是三点,双方和局,须得再掷一次;一点或两点是输了,四五六点便赢。赢面占了六成。
韦小宝心想:“就算是三点和局,再掷一次,你未必能再有这么好运气。”这粒骰子转个不休,眼见要定在六点上,他大叫一声:“好!”忽然骰子翻了个身,又转了过去。
他大吃一惊,叫道:“有鬼了!”一瞥眼间,只见归辛树正对着骰子微微吹气,便在此时,那骰子停住不转,大凹洞儿仰面朝天,乃是一点。众人齐声大叫。
韦小宝又吃惊,又气恼,掷骰子作弊的人见过无数,吹气转骰子之人却是第一次遇上,以前也从未听见过。这老翁内功高强之极,聚气成线,不但将这粒骰子从六点吹成一点,只怕适才归钟掷成三十一点,也非全靠运气,是他老子在旁吹气相助。他胀红了脸,大声道:“归老爷子,你……你……呼,呼,呼!”说着撮唇吹气。
归辛树道:“二十九点,你输了!”伸手拿起那第六粒骰子,夹在拇指和中指间一捏,喀的一声,骰子碎裂,流出少些水银,散上桌面,登时化为千百粒细圆珠,四下滚动。归钟拍手道:“好玩,好玩!这是什么东西?又像是水,又像是银子。”
韦小宝见他拆穿了骰子中灌水银的弊端,也不能再跟他辩论吹气的事了,假作惊异,说道:“原来骰子里有放水银。老爷子,你可教了晚辈一个乖。骰子是牛骨做的,我今日才知水银是从牛骨头里生出来的,从前还道是银子加水调成的呢。黄牛会耕田,又会造水银,了不起,了不起!”
归二娘不去理会他胡说八道,说道:“大伙儿再没话说了罢?韦兄弟,皇宫里的情形,请你详细说来。”
韦小宝眼望师父。陈近南点点头道:“天意如此,你老老实实的向二位前辈说罢。”
他明知这徒弟甚是狡狯,特别加上“老老实实”四字。
韦小宝心念一转,已有了主意,说道:“既然输了,赌帐自然是不能赖的。大丈夫偷抢拐骗,都没什么,赌帐却不可不还。皇宫里的屋子太多,说也说不明白。我去画张图出来。徐三哥、钱大哥,请你们陪客人,我去画图。”向众人拱拱手,转身出厅,走进书房。
这伯爵府是康亲王所赠,书房中图书满壁,桌几间笔砚列陈,韦小宝怕赌钱坏了运气,书输二字同音,这“输房”平日是半步也不踏进来的。这时间来到案前坐下,喝一声:“磨墨!”早有亲随上来侍候。
伯爵大人从不执笔写字,那亲随心中纳罕,脸上钦佩,当下抖擞精神,在一方王羲之当年所用的蟠龙紫石古砚中加上清水,取过一锭褚遂良用剩的唐朝松烟香墨,安腕运指,屏息凝气,磨了一砚浓墨,再从笔筒中取出一枝赵孟俯定造的湖州银镶斑竹极品羊毫笔,铺开了一张宋徽宗敕制的金花玉版笺,点起了一炉卫夫人写字时所焚的龙脑温麝香,恭候伯爵大人挥毫。这架子摆将出来,有分教:
钟王欧褚颜柳赵
皆惭难比韦小宝
韦小宝掌成虎爪之形,指运擒拿之力,一把抓起笔杆,饱饱的蘸上了墨,忽地啪的一声轻响,一大滴墨汁从笔尖上掉将下来,落在纸上,登时将一张金花玉版笺玷污了。
那亲随心想:“原来伯爵大人不是写字,是要学梁楷泼墨作画。”却见他在墨点左侧一笔直下,画了一条弯弯曲曲的树干,又在树干左侧轻轻一点,既似北宗李思训的斧劈皴,又似南宗王摩诘的披麻皴,实集南北二宗之所长。
这亲随常在书房伺候,肚子里倒也有几两墨水,正赞叹间,忽听伯爵大人言道:“我这个‘小’字,写得好不好?”那亲随吓了一跳,这才知伯爵大人写了个“小”字,忙连声赞好,说道:“大人的书法,笔顺自右至左,别创一格,天纵奇才。”
韦小宝道:“你去传张提督进来。”那亲随答应了出去,寻思:“不知伯爵大人下面写一个什么字。”可是他便猜上一万次,却也决计猜不中。
原来韦小宝在“小”字之下,画了个圆圈。在圆圈之下,画了一条既似硬柴、又似扁担的一横,再画一条蚯蚓,穿过扁担。这蚯蚓穿扁担,乃是一个“子”字。三个字串起来,是康熙的名字“小玄子”。“玄”字不会写,画个圆圈代替。
想当日他在清凉寺中为僧,康熙曾画图传旨,韦小宝欣慕德化,恭效圣行,今日事势紧急,便画图上奏。写了小玄子的名字后,再画一剑,剑尖直刺入圆圈。这一把刀不似刀,剑不像剑之物,只画得他满头是汗,刚刚画好,张勇已到。
韦小宝摺好金花玉版笺,套入封套,密密封好,交给张勇,低声道:“张提督,这道要紧奏章,你立刻送进宫去呈给皇上。你只须说是我的密奏,侍卫太监便会立刻给你通报。”
张勇答应了,双手接过,正要放入怀内,听得书房外两名亲兵齐声喝问:“什么人?”房门砰的一声推开,闯进三个人来,正是归氏夫妇和归钟。归二娘一眼见到张勇手中奏章,夹手抢过,厉声问韦小宝:“你去向鞑子皇帝告密?”韦小宝惊得呆了,只道:“不……不是……不是……”归二娘撕开封套,抽出纸笺,见了笺上的古怪图形,愕然道:“你看!”交给归辛树,问韦小宝道:“这是什么?”
韦小宝道:“我吩咐他去厨房,去做……做……做那个汤团,请客人们吃,要小团子不要大团子,团子上要刻花。他……他弄不明白,我就画给他看。”归辛树和归二娘都点了点头,神色顿和,这纸笺上所画的,果然是用刀在小团子上刻花,绝非向皇帝告密。
韦小宝向张勇挥手道:“快去,快去!”张勇转身出书房。韦小宝道:“要多多的预备,多派人手,赶着办!大家马上要吃,这可是性命交关的事,片刻也耽搁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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