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顿饭,两人都是食而不知其味,一个想到自己在无意之间练成了天下无敌的绝世武功,右手抓起馒头来吃,左手就打几拳,那也是双手二用,一手抓馒头,一手打拳;另一个急着要把饭吃完,好瞧黄蓉在蜡丸之中藏着什么消息。周伯通想一手送馒头入嘴咬嚼,一手端汤碗喝汤,可以尽速吃完,却不成功,他哈哈大笑,说道:“老顽童只一张嘴,便有两只手也没用。”
好容易等他吃完馒头,骨都骨都的喝干了汤,那哑仆收拾了食盒走开,郭靖忙掏出蜡丸,捏碎蜡丸,拿出丸中所藏的纸来,果是黄蓉所书,上面写道:“靖哥哥:你别心急,爹爹已经跟我和好,待我慢慢求他放你。我不能来看你,但天天想你。”最后署着“蓉儿”两字。
郭靖狂喜之下,将纸条给周伯通看了。周伯通笑道:“有我在此,他不想放你也不能了。咱们逼他放,不用求他。他如不答允,我把他在这洞里关上一十五年。啊哟,不对,还是不关的为妙,别让他在洞里也练成了分心二用、双手互搏的奇妙武功。”
天色渐渐黑了下去,郭靖盘膝坐下用功,心中想着黄蓉,久久不能宁定,隔了良久,才达静虚玄默、胸无杂虑之境,把内息在周身运了几转,忽然心想:若要真正练成一人作二、左右分击的上乘武功,内息运气也得左右分别、各不相涉,如此这般,双手出招时方能各具内力。于是用手指按住鼻孔,分别左呼左吸、右呼右吸的练了起来。
练了约莫一个更次,自觉略有进境,只听得风声虎虎,睁开眼来,见黑暗中长须长发飘飘而舞,周伯通正在练拳。郭靖睁大了眼凝神注视,见他左手打的是七十二路“空明拳”,右手打的却是另一套全真派掌法。他出掌发拳,势道极慢,但每一招之出,仍带着虎虎掌风,仍具极大劲力,似乎顷刻之间,内力便能自左至右、自右至左的流转,附在招数之上。郭靖只瞧得钦佩异常,心想要左右分具内力,练起来极难,而且人身体内经络仅有一套,分成左右,多半不成。像周大哥那样将内力调左调右,倒是可行,便如打仗时调动兵力一般,似乎也非极难。
正在这一个打得忘形、一个瞧得出神之际,忽听周伯通一声“啊哟”急叫,接着啪的一声,一条黑黝黝的长形之物从他身旁飞起,撞上远处树干,似是被他用手掷出。郭靖见他身子连晃,吃了一惊,急忙抢上,叫道:“大哥,什么事?”
周伯通道:“我脚上给毒蛇咬了!这可糟糕透顶!”
郭靖更惊,忙奔近身去。周伯通神色已变,扶住他肩膀,走回岩洞,撕下一条衣襟来扎住大腿,让毒气一时不致上行。郭靖从怀中取出火摺,晃亮了看时,心中突的一跳,只见他一只小腿已肿得比平时粗了倍余。
周伯通道:“岛上向来没这等奇毒无比的青蝮蛇,不知自何处而来?本来我正在打拳,蛇儿也不能咬到我,偏生我两只手分打两套拳法,这一分心……唉!”郭靖听他语音发颤,知他受毒甚深,若非以上乘内功强行抵御,早已昏迷,慌急之中,弯下腰去就在他伤口上吮吸。周伯通急叫:“使不得,这蛇毒非比寻常,你一吸就死。”
郭靖这时只求救他性命,那里还想到自身安危,右臂牢牢按住他下身,不住在他创口上吮吸。周伯通待要挣扎阻止,全身已然酸软,动弹不得,再过一阵,竟晕了过去。郭靖吸了一顿饭功夫,把毒液吸出了大半,都吐在地下。
毒力既减,周伯通究竟功力深湛,晕了半个时辰,重又醒转,低声道:“兄弟,做哥哥的今日要归天了,临死之前结交了你这位情义深重的兄弟,做哥哥的很是欢喜。”郭靖和他相交日子虽浅,但两人都是直肠直肚的性子,肝胆相照,竟如同是数十年的知己好友一般,这时见他神情就要逝去,不由得泪水滚滚而下。
周伯通凄然一笑,道:“那九阴真经的经文,放在我身下土中的石匣之内,本该给了你,但你吮吸了蝮蛇毒液,性命也不长久,咱俩在黄泉路上携手同行,倒不怕没伴儿玩耍,在阴世玩玩四个人……不,四只鬼打架,倒也有趣,哈哈,哈哈。那些大头鬼、无常鬼一定瞧得莫名其妙,鬼色大变。”说到后来,竟又高兴起来。
郭靖听他说自己也就要死,但自觉全身了无异状,又点燃火摺,去察看他伤口。火光照映之下,只见他脸上灰扑扑的罩着一层黑气,原本一张乌发童颜、肤色红润的孩儿面已全无光采。
周伯通见到火光,向他微微一笑,但见郭靖面色如常,没丝毫中毒之象,大为不解,吸了口气,问道:“兄弟,你服过什么灵丹妙药?为什么这般厉害的蛇毒也不能伤你?”郭靖一怔,料想必是喝了参仙老怪的大蟒药血之故,说道:“我曾喝过一条大蟒蛇的血,或许因此不怕蛇毒。”周伯通凝神待想,却又晕了过去。
郭靖忙替他推宫过血,却全然无效,去摸他小腿时,着手火烫,肿得更加粗了。只听他喃喃的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郭靖问道:“你说什么?”周伯通叹道:“可怜未老头先白,可怜……”郭靖见他神智胡涂,不知所云,心中大急,奔出洞去跃上树顶,高声叫道:“蓉儿,蓉儿!黄岛主,黄岛主!救命啊,救命!”桃花岛周围数十里,地方极大,黄药师的住处距此甚远,郭靖喊得再响,别人也无法听见。
郭靖跃下地来,束手无策,危急中一个念头突然在心中闪过:“蛇毒既不能伤我,我血中或有克制蛇毒之物。”不及细想,在地下摸到周伯通日常饮茶的一只青瓷大碗,拔出成吉思汗所赐金刀,在左臂上割了一道口子,让血流在碗里,流了一会,鲜血凝结,再也流不出来,他又割一刀,再流了些鲜血,扶起周伯通的头放在自己膝上,左手撬开他牙齿,右手将血水往他口中灌下。
郭靖身上放去了这许多血,饶是体质健壮,也感酸软无力,给周伯通灌完血后,靠上石壁,便即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有人替他包扎臂上的伤口,睁开眼来,眼前胡须长垂,正是周伯通。郭靖大喜,叫道:“你……你……好啦!”周伯通道:“我好啦,兄弟,你舍命救活了我。来索命的无常鬼大失所望,知难而退,最近多半不会卷土重来。”郭靖瞧他腿上伤势,见黑气已退,红肿未消,当已无碍。
周伯通寻思:“我这个义弟对我挺够义气,他吮我身上蛇毒之时,明知自己会死的,后来虽然不死,却是大出我二人以及无常鬼二人一鬼的意料之外。我再没功夫可以教他了,怎么想个法子,再多给点好处给他?”
当日王重阳夺经绝无私心,只是要为武林中免除一个大患,因此遗训本门中人不许研习经中武功。师兄遗言,周伯通当然不敢违背,想到黄药师夫人的话:“你师兄只说不许练,却没说不许瞧。只瞧不练,不算违了遗言。”倒也有理。因此在洞中一十五年,枯坐无聊,已把经文翻阅得滚瓜烂熟。这上卷经文中所载,都是道家修练内功的大道,以及拳经剑理;下卷中所载,却是实用法门,各种各样希奇古怪的武功,自练法而至破法,无一不备。早知这是真经真本,黄夫人说什么“江南的医卜星相杂书”,纯是骗人之言。
周伯通爱武如狂,见到这部包罗天下武学精义的奇书,极盼研习一下其中武功,这既不是为了争名邀誉、报怨复仇,也非好胜逞强,欲恃此以横行天下,纯是一股难以克制的好奇爱武之念,亟欲得知经中武功练成之后到底是怎生厉害法。想到师哥所说的故事,当年黄裳阅遍了五千四百八十一卷《万寿道藏》,苦思四十余年,终于想明了能破解各家各派招数的武学,其中所包含的奇妙法门,自非同小可。黑风双煞只不过得了下卷经文,练了两门功夫,便已横行江湖,倘若上下卷尽数融会贯通,简直不可思议。但师兄的遗训却又万万不可违背,十余年来,手拥高深武学秘笈,偏偏眼可见、心可想,而手不能练,其苦可知。
这日睡了一大觉醒来,突然之间,欢声大叫:“是了,是了,这正是两全其美的妙法!”说着哈哈大笑,高兴之极。郭靖问道:“大哥,什么妙法?”周伯通只大笑不答,原来他忽然想到一个主意:“郭兄弟并非我全真派门人,我把经中武功教他,让他全数学会,然后一一演给我瞧,他既学到了高明武功,我又过了这心痒难搔之瘾。这可没违了师哥遗训。”
正要对郭靖说知,转念一想:“他口气中对九阴真经颇为憎恶,说道那是阴毒的邪恶武功。其实只因为黑风双煞单看下卷经文,不懂得上卷所载养气归元等等根基法门,以至上乘功夫不会练,却只去练粗浅的邪门功夫。我且不跟他说知,待他练成之后,再让他大吃一惊。那时他功夫上身,就算大发脾气,可再也甩不脱、挥不去了,岂非有趣之极?”
他天生的胡闹顽皮。人家骂他气他,他并不着恼,爱他宠他,他也不放在心上,只要能够干些作弄旁人的恶作剧玩意,就再也开心不过。这时心中想好了这番主意,脸上不动声色,庄容对郭靖道:“贤弟,我在洞中耽了十五年,除了一套空明拳和双手互搏的玩意儿之外,还想到许多旁的功夫,咱们闲着也是闲着,待我慢慢传你如何?”郭靖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只不过蓉儿说就会设法来放咱们出去……”周伯通道:“她放了咱们出去没有?”郭靖道:“那倒还没有。”周伯通道:“你一面等她来放你,一面学功夫不成吗?”郭靖喜道:“那当然成。大哥教的功夫一定奇妙之极。”
周伯通暗暗好笑,心道:“且莫高兴,你上了我的大当啦!”心想虽令他上当,但对他颇有好处,决非害人之举,便一本正经的将九阴真经上卷所载要旨,选了几条说与他知。郭靖自然不明白,周伯通耐了性子解释。传过根源法门,周伯通又照着下卷所记有关的拳路剑术,一招招的说给他听。所教的只以正路武功为限,不教“九阴白骨爪”、“摧心掌”、“白蟒鞭”之类阴毒功夫。只是自己先行走在一旁,看过了真经记住再传,以防郭靖起疑。
这番传授武功,可与普天下古往今来的教武大不相同,所教的功夫,教的人自己竟全然不会。他只用口讲述,决不出手示范,待郭靖学会了经上的几招武功,他就以全真派的武功与之拆招试拳,果见经上武功妙用无穷,往往犹在全真武功之上。
如此过了数日,眼见妙法收效,九阴真经中所载的武功渐渐移到郭靖身上,而他完全给蒙在鼓里,丝毫不觉,不禁大乐,连在睡梦之中也常笑出声来。
这数日之中,黄蓉总是为郭靖烹饪可口菜肴,却并不露面。郭靖心中一安,练功进境更快。这日周伯通教他练“摧坚神抓”之法,命他凝神运气,以十指在石壁上撕抓拉击。郭靖依法练了几次,忽然起疑,说道:“大哥,这是九阴真经的功夫么?我见梅超风练过的,她用活人来练,把五指插入活人的头盖骨中,残暴得紧。”
周伯通闻言一惊,心想:“是了,梅超风见不到真经上卷,不知练功正法。下卷文中说道:‘五指发劲,无坚不破,摧敌首脑,如穿腐土。’她不知经中所云‘摧敌首脑’是攻敌要害、击敌首领之意,还道是以五指去插入敌人的头盖,又以为练功时也须如此。这九阴真经源自道家法天自然之旨,旨在驱魔辟邪、葆生养命,先明‘摧坚神抓’要旨,是为了熟知其破解之法,岂能当真如此习练?那婆娘委实胡涂得紧。郭兄弟既已起疑,我不可再教他练这门功夫。”笑道:“梅超风所学的‘九阴白骨爪’是邪派功夫,跟我这玄门正宗的‘摧坚神抓’如何能比?虽然形似,其实根本不同。好罢,咱们且不练这神抓功夫,我再教你一些内家要诀。”说这话时,又已打好了主意:“我把上卷经文先教他记熟,通晓了经中所载的根本法门,那时他再见到下卷经文中所载武功,必觉顺理成章,再也不会起疑。”一字一句,把上卷真经的经文从头念给他听。
经中所述句句含义深奥,字字蕴蓄玄机,郭靖一时之间那能领悟得了?便说到洪七公传授降龙十八掌的四字诀:“只记不用”。周伯通正合心意,说道洪七公之法大佳,便说一句,命他跟一句,反来覆去的念诵,数十遍之后,郭靖虽不明句中意义,却已能朗朗背诵,再念数十遍,已自牢记心头。
那真经下卷最后一段,有一千余字全是咒语一般的怪文,叽哩咕噜,浑不可解。周伯通在洞中这些年来早已反覆思索了数百次,始终想不到半点端倪。心想这段经文十分难背,要郭靖先记熟了再说,于是要郭靖尽数背熟。他只一句一句的教,自己瞧了经文,记熟一句,便教一句。要他连教两句,却也不能。记得了下句,忘了上句。郭靖问他这些咒语是何意思,周伯通道:“此刻天机不可泄漏,你读熟便了。”要读熟这千余字全无意义的怪文,更比背诵别的经文难上百倍,倘若换作一个聪明伶俐之人,要追究经文意义,定然背诵不出,郭靖却天生有一股毅力狠劲,不管它有无意义,全不理会,只埋头硬背,读上千余遍之后,居然也将这一大篇诘曲诡谲的怪文牢牢记住了。
郭靖将真经上卷中的内功纲要以及下卷中的怪语经文尽数背熟,周伯通便教他照着经中所述,慢慢修习内功。郭靖觉得这些内功法门与马钰所传理路一贯,只更为玄深奥微,心想周伯通既是马钰的师叔,所学自然更为精深。那日梅超风在赵王府中坐在他肩头迎敌,兀自苦苦追问道家内功秘诀,可见她于道家奥秘全无所知,是以更不怀疑所背经文与九阴真经有何关连。虽见周伯通眉目之间常含嬉顽神色,也只道他生性如此,那料到他是在与自己开一个大大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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