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通潜引内力,与黄蓉点来的指力相抗,那笑腰穴位于肋骨末端,肌肉柔软,最难运劲,但若挺腰反击,借力卸力,又怕动了身子,输了赌赛,但觉黄蓉的指力愈来愈强,只得拚命忍耐,到后来实在支持不住了,肋下肌肉一缩一放,将黄蓉手指弹开,跃起身来,呵呵大笑,说道:“胖和尚,真有你的,老顽童服了你啦!”
黄蓉见他认输,好生后悔:“早知如此,我该作个手脚,在胖和尚身上多加些劲。”站直身子,向灵智上人道:“你既赢了,姑奶奶也不要你性命啦,快走,快走!”灵智上人浑不理会,仍一动不动的坐着。黄蓉伸手往他肩头推去,喝道:“谁来瞧你这副蠢相,作死么?”她这么轻轻一推,灵智上人胖大的身躯竟应手而倒,横在地下,双手互拢,仰面朝天,两腿盘起,凌空盘膝,浑似一尊泥塑木雕的佛像。
这一来周伯通和靖蓉二人都吃了一惊。黄蓉心道:“难道他用劲闭穴,功夫不到,竟把自己闭死了?”伸手探他鼻息,好端端的却在呼吸,一转念间,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向周伯通道:“老顽童,你上了人家的大当还不知道,真是蠢才!”周伯通圆睁双眼,气鼓鼓的道:“什么?”黄蓉笑道:“你先解开他的穴道再说。”
周伯通一楞,俯身在灵智上人身上摸了几下,拍了几拍,发觉他周身八处大穴都已为人闭住,跳起身来,大叫:“不算,不算!”黄蓉道:“什么不算?”周伯通道:“他同党待他坐好后点了他穴道,这胖和尚自然丝毫不会动弹。咱们便再耗三天三夜,他也决不会输。”转头向弓身躺在地下的灵智上人叫道:“来来来,咱们再比过。”
郭靖见周伯通精神奕奕,并未受伤,心中记挂师父,不再听他胡说八道,迳自钻进山洞中去看柯镇恶。
周伯通弯腰为灵智上人解开穴道,不住口的道:“来,再比,再比!”黄蓉冷冷的道:“我师父呢?你把他老人家丢到那里去了?”周伯通一呆,叫声:“啊也!”转身就往山洞奔去。这一下去势极猛,险些与从洞中出来的郭靖撞个满怀。
郭靖把柯镇恶从洞中扶出,见师父白布缠头,身穿白衣,不禁呆了,问道:“师父,您家里有丧事么?二师父他们那里去啦?”柯镇恶抬头向天,并未回答,两行眼泪从面颊上簌簌流下。郭靖越发惊疑,不敢再问,忽见周伯通从山洞中又扶出一人,那人左手持葫芦,右手拿白鸡,口里咬着条鸡腿,满脸笑容,不住点头,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靖蓉二人大喜,齐声叫道:“师父!”
柯镇恶脸上突现煞气,举起铁杖,猛向黄蓉后脑击落。这一杖出手又快又狠,竟是“伏魔杖法”中的毒招,是他当年在蒙古大漠中苦练而成,用以对付失了目力的梅超风,叫她虽闻杖上风声,却已趋避不及。黄蓉乍见洪七公,惊喜交集,全没提防背后突然有人偷袭,待得惊觉,铁杖上的疾风已将她全身罩住。
郭靖眼见这一杖要打得她头破骨碎,情急之下,左手疾带,将铁杖拨在一边,右手伸出,已抓住杖头,只是他心慌意乱之际用力过猛,又没想到自己此时功力大进,以前出掌使力十分,留力二十分,内力大增之后,出掌劲力三十分,体内余力自然而然增至七十分,所谓“行有余力”、“举重若轻”,便是这个道理。他左掌这一带使的是“降龙十八掌”中的手法,柯镇恶只觉一股极大力量突然逼来,势不可当,登时铁杖撒手,站立不定,俯冲摔倒。
郭靖大惊,忙弯腰扶起,连叫:“大师父!”只见他鼻子青肿,撞落了两颗门牙。柯镇恶呸的一声,把两颗门牙和血吐在手掌之中,冷冷的道:“给你!”郭靖一呆,双膝跪地,说道:“弟子该死,求师父重重责打。”柯镇恶仍伸出了手掌,说道:“给你!”郭靖哭道:“大师父……”语音哽咽,不知如何是好。
周伯通笑道:“自来只见师父打徒弟,今日却见徒弟打师父,好看啊好看!”柯镇恶听在耳里,怒火愈盛,说道:“好啊,常言道:打落牙齿和血吞。我给你作甚?”伸手将两颗牙齿抛入口中,仰头一咽,吞进了肚子。周伯通拍手大笑,高声叫好。
黄蓉见事出非常,柯镇恶神情悲痛决绝,又不知他何以要杀死自己,心下惊疑,慢慢靠向洪七公身畔,拉住了他手。
郭靖磕头道:“弟子万死也不敢冒犯大师父,一时胡涂失手,只求大师父责打。”柯镇恶道:“师父长、师父短,谁是你师父?你有桃花岛主做岳父,还要师父作甚?江南七怪这点微末道行,哪配做你郭大爷的师父?”郭靖听他说得厉害,只有磕头。
洪七公在旁瞧得忍不住,松嘴放开鸡腿,右手疾忙伸过抓住,说道:“柯大侠,师徒过招,一个失手也稀松平常。适才靖儿带你这一招是我所授,算老叫化的不是,这厢跟你赔礼了。”说著作了一揖。周伯通听洪七公如此说,心想我何不也来说上几句,说道:“柯大侠,师徒过招,一个失手也稀松平常,适才郭靖兄弟抓你铁杖这下的内力是我所授,算老顽童的不是,这厢跟你赔礼了。”说着也是一揖。
他如此依样葫芦的说话原意是凑个热闹,但柯镇恶正当狂怒不可抑制,听来却似有意讥刺,连洪七公一片好心也当作了歹意,大声说道:“你们东邪西毒,南帝北丐,自恃武艺盖世,就可横行天下了?哼,我瞧多行不义,必将自毙。”
周伯通奇道:“咦,南帝又犯着你什么了,连他也骂在里头?”
黄蓉在一旁听着,知道愈说下去局面愈僵,有这老顽童在这里纠缠不清,终难平伏柯镇恶怒火,接口道:“老顽童,‘鸳鸯织就欲双飞’找你来啦,你还不快去见她?”
周伯通大惊,高跃三尺,叫道:“什么?”黄蓉道:“她要和你‘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周伯通更惊,大叫:“在那里?在那里?”黄蓉手指向南,说道:“就在那边,快找她去。”周伯通道:“我永不见她。好姑娘,以后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可千万别跟她说曾见到过我……”话未说完,已拔足向北奔去。黄蓉叫道:“你说了话可要作数。”周伯通远远的道:“老顽童一言既出,八马难追!”“难追”两字一出口,早一溜烟般奔得人影不见。黄蓉本意是要骗他去找锳姑,岂知他对锳姑畏若蛇蝎,避之惟恐不及,倒大出意料之外,但不管怎样,总是将他骗开了。
这时郭靖仍跪在柯镇恶面前,垂泪道:“七位师父为了弟子,远赴绝漠,弟子纵粉身碎骨,也难报七位师父的大恩。这只手掌得罪了大师父,弟子也不能要啦!”从腰间拔出金刀,就往左腕上砍去。
柯镇恶铁杖横摆,挡开了这一刀,虽刀轻杖重,但两件兵刃相交,火花迸发,柯镇恶虎口隐隐发麻,知道郭靖这一刀出了全力,确是真心,说道:“好,既然如此,那就须得依我一件事。”郭靖大喜,道:“大师父但有所命,弟子岂敢不遵?”
柯镇恶道:“你如不依,以后休得再见我面,咱们师徒之义,就此一刀两断。”
郭靖道:“弟子尽力而为,若不告成,死而后已。”
柯镇恶铁杖在地上重重一顿,喝道:“去割了黄老邪和他女儿的头来见我。”
郭靖这一惊非同小可,颤声道:“大……师……师父……”柯镇恶道:“怎么?”郭靖道:“不知黄岛主怎生得罪了你老人家?”
柯镇恶叹道:“咳,咳!”咬牙切齿的道:“我真盼老天爷赐我片刻光明,让我见见你这忘恩负义小畜生的面目!”举起铁杖,当头往郭靖头顶击落。
黄蓉当他要郭靖依一件事时,便已隐约猜到,突见他举杖猛击,郭靖却不闪让,竹棒从旁递出,一招“恶狗拦路”,拦在铁杖与郭靖头顶之间,待铁杖击到,竹棒侧抖旁缠,向外斜甩。这“打狗棒法”精妙无比,她虽力弱,但顺势借力,将铁杖掠开。
柯镇恶一个踉跄,不等站稳,便伸手在自己胸口猛捶两拳,向北疾驰而去。郭靖发足追上,叫道:“大师父慢走。”柯镇恶停步回头,厉声喝道:“郭大爷要留下我的老命么?”脸色狰狞。郭靖一呆,不敢拦阻,低垂了头,耳听得铁杖点地之声愈来愈远,终于完全消失,想起师父的恩义,不禁伏地大哭。
洪七公携着黄蓉的手,走到他身边,说道:“柯大侠与黄老邪的性子都古怪得紧,两人总是结了什么极深的梁子。说不得,只好着落在老叫化身上给他们排解。”
郭靖收泪起身,说道:“师父,你可知……可知为了什么?”
洪七公道:“饿了好半天,师父得先吃个饱,才好说其他。”三人于是回到客店,黄蓉到厨房中找些菜肴酒肉,安排三人吃了,洪七公才说别来情由。
洪七公缓缓说道:“老顽童受了骗,要跟人家赌赛身子不动。那些奸贼正要害我,你大师父在牛家村外撞到了,护着我躲进了这山洞之中,仗着他毒菱暗器厉害,众奸贼不敢强闯,才支撑了这些时候。唉,你大师父为人是极仗义的,他陪着我在洞中拒敌,明明是决意饶上了自己一条性命。”说到这里,喝了两大口酒,把一只鸡腿都塞入了口里,三咬两嚼,吞入肚中,伸袖一抹口边油腻,说道:“适才打得猛恶,我又失了功夫,不能插手相助,跟你大师父见了面,还没空跟他说什么呢。瞧他这般着恼,决非为了你失手摔他一交。他是侠义英雄,岂能如此胸襟狭小?好在没几天就到八月中秋,待烟雨楼比武之后,老叫化给你们说开罢。”郭靖哽咽着连声称谢。
洪七公笑道:“你两个娃娃功夫大进了啊,柯大侠也算是武林中响当当的脚色,两个娃娃一出手就叫他下不了台,那是怎么一回子事?”
郭靖一时说不出话来。黄蓉咭咭咯咯的将别来诸般情由说了个大概。洪七公听得杨康杀死了欧阳克,大声叫好;听丐帮长老受杨康欺骗,连骂:“小杂种!四个老胡涂!鲁有脚有脚没脑子!那彭长老下次见到我把他杀了!”待听到一灯大师救治黄蓉、锳姑子夜寻仇等事端,只呆呆出神;听到锳姑在青龙滩上忽然发疯,不觉“噫”了一声。黄蓉道:“师父,怎么?你也识得锳姑?”心想:“师父一生没娶妻,难道也给锳姑迷上了?哼,这锳姑又有什么好?阴阳怪气、疯疯颠颠的,却迷倒了这许多武林高手?她年轻之时,容貌美丽、娇滴滴的,但没我聪明,不知会不会烧得一手好菜?比我如何?”
幸好听洪七公接下去道:“没什么。我不识锳姑,但段皇爷落发出家之时,我就在他身旁。那日他送信到北边来,邀我南下。我知他若无要事,决不致惊动老叫化,又想起云南火腿、过桥米线和饵块的美味,当即动身。会面之后,我瞧他神情颓伤,与华山论剑时那生龙活虎的模样已大不相同,好生奇怪。我到达后数日,他就藉口切磋武功,要将先天功和一阳指传给我。老叫化心想:他当日以一阳指和我的降龙十八掌、老毒物的蛤蟆功、黄老邪的劈空掌与弹指神通打成平手,如今又得王重阳传授了先天功,二次华山论剑,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非他莫属,为什么竟要将这两门绝技平白无端的传给老叫化?如说切磋武功,为什么又不肯学我的降龙十八掌?其中必有蹊跷。后来老叫化细细琢磨,又背着他与他的四大弟子商量,终于瞧出了端倪,原来他把这两门功夫传了给我之后,就要自戕而死。至于他为什么如此伤心,他的弟子却不知情。”
黄蓉道:“师父,段皇爷怕他一死之后,没人再制得住欧阳锋。”
洪七公道:“是啊,我瞧出了这一节,说什么也不肯学他的。他终于吐露真情,说他的四个弟子虽忠诚勤勉,可是分心于国事政务,未能专精学武,又资质悟心不佳,难成大器。全真七子的武功似也不能臻登峰造极之境。一阳指我不肯学,那也罢了,先天功倘若失传,他却无面目见重阳真人于地下。我想此事他已深思熟虑,劝也无用,只坚执不学,方能留得他的性命。段皇爷无法可施,只得退一步退位为僧。他落发那日,我就在他旁边。说起来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唉,这场仇冤如此化解,那也很好。”
黄蓉道:“师父,我们的事说完了,现下要听你说啦。”
洪七公道:“我的事么?嗯,在御厨里我连吃了四次鸳鸯五珍脍,算是过足了瘾,又吃了荔枝白腰子、鹌子羹、羊舌签、姜醋香螺、牡蛎酿羊肚……”不住口将御厨中的名菜报将下去,说时不住价大吞馋涎,回味无穷。黄蓉插嘴道:“怎么后来老顽童找你不到啦?”
洪七公笑道:“御厨众厨师见煮得好好的菜肴接二连三不见,都说又闹狐狸大仙啦,大家插香点烛的来拜我。后来给侍卫头儿知道了,派了八名侍卫到御厨来捉狐狸。老叫化心想这可乖乖不得了,老顽童又人影不见,只得溜到个僻静处所躲了起来。那地方叫什么‘萼绿华堂’,种满了梅树,瞧来是皇帝小子冬天赏梅花的地方,这大热天,除了每天早晨有几名老太监来扫扫地,平时鬼影儿也没一个,落得老叫化独个儿逍遥自在。皇宫中到处都是吃的,就是多一百个老叫化也饿不了,正好安安静静的养伤。每天好吃好住,比做皇帝还更清闲。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这一晚半夜里,忽听得老顽童装鬼哭,又装狗叫猫叫,在宫中吵得天翻地覆,又听得几个人大叫:‘洪七公洪老爷子,洪七公洪老爷子!’我出去一张,原来是彭连虎、沙通天、梁子翁这一伙鬼家伙。”
黄蓉奇道:“咦,他们找你干么?”洪七公道:“我也奇怪得很啊。我一见到他们,立刻缩身,却给老顽童瞧见了。他十分欢喜,奔上来抱住我,说道:‘谢天谢地,总算让老顽童找着啦。’他当即命梁子翁他们殿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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