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蓉道:“是啊,想江南六怪在江湖上名头虽响,却也只凭得侠义二字,若说到功夫武艺,如何在你欧阳伯伯眼里。你们两人这般大费周章,定是另有图谋。”欧阳锋笑道:“小丫头聪明机伶,料来也瞒你不过。”黄蓉道:“我猜上一猜,倘若猜错,欧阳伯伯莫怪。我想你到岛上之初,本盼全真诸子和我爹爹斗得两败俱伤,你来个卞庄刺虎,一举而灭了全真教和桃花岛。那知到得迟了一步,我爹爹和全真教道士都已离岛他往。小王爷盘问傻姑,得知六怪却在,嗯,于是你们两位大显身手杀了五怪,装作是我爹爹所为,再将岛上哑仆尽数杀死,毁尸灭迹,从此更无对证。生怕南希仁说出真相,因此说什么也要找到他来杀了。日后事发,洪七公、段皇爷等岂能不与我爹爹为难?小王爷又怕我爹爹回桃花岛后毁去你们留下的种种痕迹,是以故意放柯镇恶逃生。这人眼睛瞎了,嘴里舌头却没烂掉。他真相瞧不见,胡言乱语却是会说的。”
柯镇恶听了这番话,不由得又悲愤,又羞愧。只听欧阳锋叹道:“我真羡慕黄老邪生了个好女儿。诸般经过,委实曲折甚多,你却一切猜得明明白白,有如亲眼目睹一般。小女娃儿,你当真聪明得紧啊。”
第三十六回
大军西征
黄蓉幽幽的道:“欧阳伯伯赞得我可太好了。现下郭靖中你之计,和我爹爹势不两立。等你明儿救了我爹爹,倘若你侄儿尚在,唉,当日婚姻之约,难道不能旧事重提么?唉,真令人神伤!”欧阳锋心中一凛:“她忽提此事,是何用意?”
却听黄蓉说道:“傻姑,这个好兄弟待你好得很,是不是?”傻姑道:“是啊,他要带我回家去。我不爱在那个岛上玩。我要回家去。”黄蓉道:“你回家干什么?你家里死过人,有鬼。”傻姑“啊”的一声,惊道:“啊,我家里有鬼,有鬼!我不回去啦。”黄蓉道:“那个人是谁杀的?”
傻姑道:“我见到的,是好兄弟……”只听叮当两响,两件暗器跌落在地。黄蓉笑道:“小王爷,你让她说下去好了,又何必用暗器伤她?”杨康怒道:“这傻子胡说八道,什么鬼话都说得出来。”黄蓉道:“傻姑,你说好啦,这位爷爷爱听。”傻姑道:“不,好兄弟不许我说,我就不说。”
杨康道:“是啊,快躺下睡觉,你再开口说一个字,我叫恶鬼来吃了你。”傻姑很为害怕,连声答应:“噢,噢。”只听得衣服悉索之声,她已蒙头睡倒。
黄蓉道:“傻姑,你不跟我说话解闷儿,我叫爷爷来领你去。”傻姑叫道:“我不去,我不去。”黄蓉道:“那么你说,好兄弟在你家里杀人,他杀了个什么人?”
众人听她忽问杨康杀人之事,都觉诧异。杨康却心下怦怦乱跳,右手暗自运劲,心想这傻姑倘若当真要吐露他在牛家村的所作所为,纵然惹起欧阳锋疑心,也只得以九阴白骨爪杀手将她毙于当场,又想:“我杀欧阳克时,只穆念慈、程瑶迦、陆冠英三人见得,难道消息终于泄漏了出去?嗯,多半这傻姑当时也瞧见了,只我没留意到她。早知如此,在桃花岛上便该一并杀了她,免留祸胎。”
这时古庙中寂静无声,只待傻姑开口。柯镇恶更连大气也不敢透上一口。过了半晌,傻姑始终不说,只听得鼾声渐响,她竟睡着了。杨康松了口气,手心中全是冷汗,寻思:“这傻姑留着终是祸殃,必当想个什么法儿除了她。”斜目瞧欧阳锋时,见他闭目而坐,月光照着他半边脸面,显得神情漠然,似对适才的对答全未留意。
众人都道黄蓉信口胡说,傻姑既已睡着,此事当无下文,于是或卧或倚,渐入睡乡。正蒙眬间,忽听傻姑大喊一声,跃起身来,叫道:“别扭我!好痛啊!”
黄蓉尖声叫道:“鬼,鬼,断了腿的鬼!傻姑,是你杀了那断腿的公子爷,他来找你讨命啦!”静夜之中,这几句话听来当真令人寒毛直竖。傻姑叫道:“不,不是我杀的,是好兄弟杀……”一言未毕,呼、蓬、啊哟三声连响,原来杨康突然跃起,伸手往傻姑天灵盖上抓落,却给黄蓉以打狗棒甩了个筋斗。
这一动手,殿上立时大乱,沙通天等将黄蓉团团围住。
黄蓉只如不见,伸左手指着庙门,叫道:“断腿的公子爷,你来,傻姑在这儿!”傻姑向庙门望去,黑沉沉的不见什么,但她自幼怕鬼,忙扯住黄蓉的袖子,急道:“别来找我讨命,是好兄弟用铁枪头杀的,我躲在厨房门后瞧见的……断腿鬼,你,你别找我啊!”
欧阳锋万料不到爱子竟是杨康所杀,但想别人能说谎,傻姑所言必定不假,悲怒之下,反哈哈大笑,横目向杨康道:“小王爷,我侄儿当真该死,杀得好啊,杀得好!”笑声森寒,话声凄厉,各人耳中嗡嗡作响,似有无数细针同时在耳内钻刺一般,忍不住身子颤抖,牙齿相击。只听得群鸦乱噪,呀呀哑哑,夹着满空羽翼振扑之声,却是塔顶千百头乌鸦为欧阳锋笑声惊醒,都飞了起来。
杨康暗想此番我命休矣,双目斜睨,欲寻逃路。完颜洪烈也暗暗心惊,待鸦声稍低,说道:“这女子疯疯颠颠,欧阳先生怎能信她的话?令侄是小王礼聘东来,小王父子倚重得紧,岂能无缘无故的伤他?”
欧阳锋脚上微一用劲,人未站直,身子已斗然跃起,盘着双膝轻轻落在傻姑身畔,左手抓住她臂膀,喝道:“他干么要杀我侄儿?快说!”傻姑猛吃一惊,叫道:“不是我杀的,别捉我,别捉我。”她用力挣扎,但欧阳锋手如钢钳,那里挣扎得脱,又惊又怕,不由得哭出声来,大叫:“爹呀!”
欧阳锋连问数声,只把傻姑吓得哭也不敢哭了,只瞪着一双眼睛发呆。黄蓉柔声道:“傻姑别怕,这位爷爷要给糕你吃。”这一语提醒了欧阳锋,想到越是强加威吓,傻姑越不敢说,从怀中掏出一个作干粮的冷馒头,塞在她手里,左手又松开了她手臂,笑道:“是啊!给你吃糕!”傻姑抓住了馒头,兀自惊惧,说道:“爷爷,你抓得我好痛啊,你别抓我。”欧阳锋温言道:“傻姑乖,傻姑听话,爷爷不抓你了。”
黄蓉道:“那天断了腿的公子爷抱着一个姑娘,你说她长得标致么?”傻姑道:“标致得很啊,她到那里去啦?”黄蓉道:“你知她是谁?你不知道的,是不是?”傻姑甚是得意,拍手笑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她是好兄弟的老婆!”
此言一出,欧阳锋更没半点疑心,他素知自己的私生子生性风流,必因调戏穆念慈起祸,但欧阳克武功高强,虽双腿受伤,杨康也远不是他敌手,不知如何加害,转头向杨康道:“我侄儿不知好歹,冒犯了小王妃,真正罪该万死了。”杨康道:“不……不……不是我杀的。”欧阳锋厉声喝问:“是谁杀的?”杨康只吓得手脚麻软,额头全是冷汗,平时的聪明机变突然消失,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欧阳锋道:“桃花岛的总图,本来在我侄儿身上,后来到了你手里,我问你原因,你说因和我侄儿交好,借了来想学五行八卦的变化。我当时还有些不信,原来你杀了他之后,据为己有,是不是?”杨康不住发抖,不敢回答。
黄蓉叹道:“欧阳伯伯,你不须怪小王爷狠心,也不须怪你侄儿风流,只怪你自己本领太高。”欧阳锋奇道:“为什么?”黄蓉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我在牛家村时,曾听得一男一女在隔壁说话,好生不解。”
欧阳锋听了这几句浑没来由的话,如堕五里雾中,连问:“什么话?”
黄蓉道:“我一字一句的说给你听,决不增减一字,请你解给我听。我没见两人的面,不知那男的是谁,也不知女的是谁。只听得那男的说道:‘我杀欧阳克之事,倘若传扬出去,那还了得。’那女的道:‘大丈夫敢作敢为,你既害怕,昨日就不该杀他。他叔父虽厉害,咱们远走高飞,他也未必能找得着,而且他压根儿不知是你下的手。’”
欧阳锋听黄蓉说到这里便住了口,接着道:“这女子说得不错啊,那男的又怎么说?”
他们二人一问一答,只把杨康听得更加惊惧。这时月光从庙门中斜射进来,照在神像之前,杨康避开月光,悄悄走到黄蓉背后,但听她道:“那男的说道:‘妹子,我心中另有一个计较。他叔父武功盖世,我是想拜他为师。我早有此意,只他门中向来有个规矩,代代都是一脉单传。此人一死,他叔父就能收我啦!’”黄蓉虽未说出那说话之人是谁,但语言音调,将杨康的口吻学得维妙维肖。杨康自幼长于中都大兴府,母亲包惜弱却乃临安府人氏,是以语言兼混南北,黄蓉这么一学,无人不知那人便是杨康。
欧阳锋嘿嘿冷笑,一转头不见了杨康所在,忽听啪的一响,又是“啊哟”一声惊呼,只见杨康站在月光之下,右手鲜血淋漓,脸色惨白。
原来杨康听黄蓉揭破自己秘密,再也忍耐不住,猛地跃起,伸手爪疾往她头顶抓下。黄蓉学着他腔调说话之时,料知他必来暗算,早有提防,她武功远比杨康为高,听得风声,当即向右侧避,这一抓便落在她左肩。杨康这一下“九阴白骨爪”用上了全力,五根手指全插在软猬甲的刺上,十指连心,痛得他险些立时昏晕。
旁人在黑暗中没看明白,都道他中了暗算,只不知是黄蓉还是欧阳锋所为。众人忌惮欧阳锋了得,谁也不敢出声。
完颜洪烈上前扶住,问道:“康儿,怎么啦?那里受了伤?”随手拔出腰刀,递在他手里,料想欧阳锋决不能善罢,只盼仗着人多势众,父子俩今晚能逃得性命。杨康忍痛道:“没什么。”刚接过腰刀,突然手麻无力,呛啷一响,腰刀跌落,忙弯腰去拾,说也奇怪,手臂僵直,已不听使唤。这一惊非同小可,左手在右手背上用力一捏,竟丝毫没知觉。他抬头望着黄蓉,叫道:“毒!毒!你用毒针伤我。”
彭连虎等虽碍着欧阳锋,但想完颜洪烈是金国王爷,欧阳克的仇怨总能设法化解,见杨康神色惶急,当下或抢上慰问,或奔至黄蓉眼前,连叫:“快取解药来救治小王爷。”却都尽量离得欧阳锋远远地。
黄蓉淡淡的道:“我软猬甲不喂毒,不必庸人自扰。这里自有杀他之人,我又何必伤他?”
却听得杨康惨然大叫:“我……我……我动不来啦!”但见他双膝弯曲,身子慢慢垂下,口中发出似人似兽的呵呵之声。
黄蓉好生奇怪,回头见欧阳锋也大有惊讶之色,再瞧杨康时,却见他满面堆欢,咧嘴嘻笑,银白色的月光映照之下,更显得诡异无伦,心念忽动,说道:“原来是欧阳伯伯下的毒手。”
欧阳锋奇道:“瞧他模样,确是中了我怪蛇之毒,我原是要他尝尝这个滋味,小丫头给我代劳,妙极,妙极。只这怪蛇天下唯我独有,小丫头又从何处得来?”黄蓉道:“我那有怪蛇?这原是你下的毒,说不定你自己也还不知。”欧阳锋道:“这倒奇了。”
黄蓉道:“欧阳伯伯,我记得你曾跟老顽童打过一次赌。你将怪蛇的毒液给一条鲨鱼吃了,这鱼中毒死后,第二条鲨鱼吃它的肉,又会中毒,如此传布,可说得上流毒无穷,是也不是?”欧阳锋笑道:“我的毒物若无特异之处,那‘西毒’二字岂非浪得虚名?”黄蓉道:“是啊。南希仁是第一条鲨鱼。”
这时杨康势如发疯,不住在地下打滚。梁子翁想抱住他,又怎能近身?
欧阳锋皱眉思索,仍然不解,说道:“请你说得明白些。”
黄蓉道:“嗯,你用怪蛇咬了南希仁,那日我在桃花岛上与他相遇,给他打了一拳。这拳打在我左肩,软猬甲尖刺上留了他的毒血。我这软猬甲便是第二条鲨鱼。适才小王爷出掌抓我,天网恢恢,正好抓在这些尖刺之上,南希仁的毒血刺进了他的血中。嘿嘿,他是第三条鲨鱼。”
众人听了这几句话,心想欧阳锋的怪蛇原来如此厉害,又想杨康设毒计害死江南五怪,到头来却沾上了南希仁的毒血,当真报应不爽,身上都感到一阵寒意。
完颜洪烈走到欧阳锋面前,突然双膝跪地,叫道:“欧阳先生,你救小儿一命,小王永感大德。”完颜洪烈虽知杨康不是他亲儿,但杨康一出世便叫他“爹爹”,自幼由他抚养长大,他钟爱包惜弱,爱屋及乌,对杨康一直如亲儿无异。
欧阳锋哈哈大笑,说道:“你儿子的性命是命,我侄儿的性命就不是命!”目光在彭连虎等人脸上缓缓横扫过去,阴沉沉的道:“那一位英雄不服,请站出来说话!”
众人不由得同时后退,那敢开口?
杨康忽从地上跃起,砰的一声,发拳将梁子翁打了一个筋斗。完颜洪烈站起身来,叫道:“快扶小王爷去临安,咱们赶请名医给他治伤。”欧阳锋笑道:“老毒物下的毒,天下有那一个名医治得?又有那一个名医不要性命,敢来坏我的事?”
完颜洪烈不去理他,向手下的家将武师喝道:“还不快扶小王爷?”
杨康突然高高跃起,头顶险些撞着横梁,指着完颜洪烈叫道:“你又不是我爹爹,你害死我妈,又想来害我!”完颜洪烈急退几步,脚下一个踉跄。
沙通天道:“小王爷,你定定神。”走上前去拿他双臂,不料杨康右手反勾,拿住他左手手腕,伸手在他左臂上狠狠抓了一把。沙通天吃痛,急忙摔脱,呆了一呆,只觉左臂微微麻痒,不禁心胆俱裂。黄蓉冷冷的道:“第四条鲨鱼。”
彭连虎与沙通天素来交好,他又善使毒药,知道沙通天也已中毒,危急中抽出腰刀,飕的一声,将沙通天左臂半条臂膀砍了下来。侯通海还未明白他的用意,大叫:“彭连虎,你敢伤我师哥?”和身扑上,要和他拚命。沙通天忍住疼痛,叫道:“傻子,站住!彭大哥是为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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