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龙女久在地下古墓,不见日光,因之脸无血色,白皙逾恒,但此时心中欢悦,脸色娇艳,如花初放,笑吟吟的道:“是啊!我从前教过他武功,可是他现下武功跟我一般强了。他心里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他。从前……”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虽然天真纯朴,但女儿家的羞涩却是与生俱来,缓缓说道:“从前……我只道他不喜欢我,不要我做他媳妇,我……我心里难受得很,只想死了倒好。但今日我才知他是真心爱我,我……我……”厅上数百人肃静无声,倾听她吐露心事。本来一个少女纵有满腔热爱,怎能如此当众宣泄?又怎能向郭靖这不相干之人倾诉?但她于什么礼法人情压根儿一窍不通,觉得这番言语须得跟人说了,当即说了出来。
杨过听她真情流露,自大为感动,但见旁人脸上都是又惊又诧、又尴尬、又不以为然的神色,知道小龙女太过无知,不该在此处说这番话,当下牵着她手站起身来,柔声道:“姑姑,咱们去罢!”小龙女道:“好!”两人并肩向厅外走去。大厅上虽群英聚会,几逾千人,但在小龙女眼中,就只见到杨过一人。
郭靖和黄蓉愕然相顾,他夫妇俩一生之中经历过千奇百怪、艰难惊险,于眼前此事却竟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小龙女和杨过正要走出大厅,黄蓉叫道:“龙姑娘,你是天下武林盟主,众望所属,观瞻所系,此事还须三思。”小龙女回过头来,嫣然一笑,说道:“我做不来什么盟主不盟主,姊姊你如喜欢,就请你当罢。”黄蓉道:“不,你如真要推让,该当让给前辈英雄洪老帮主。”武林盟主是学武之人最尊荣的名位,小龙女却半点也不放在心上,随口笑道:“很好!就这样罢,反正我不懂。”拉着杨过的手,又向外走。
突然间衣袖带风,红烛晃动,座中跃出一人,身披道袍、手挺长剑,正是全真道士赵志敬。他横剑拦在厅口,大声道:“杨过,你欺师灭祖,已不齿于人,今日再做这等禽兽之事,怎有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赵某但教有一口气在,断不容你。”杨过不愿与他在众人之前纠缠不清,低沉着声音道:“让开!”赵志敬大声道:“甄师弟,你过来,你倒说说,那天晚上咱们在终南山上,亲眼目睹这两人赤身露体,干什么来着?”甄志丙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说道:“他们师徒要自成婚配,不干我们的事!”
杨过那晚与小龙女在花丛中练玉女心经,为赵甄二人撞见,杨过曾迫赵志敬立誓,不得向第五人说起,那知他今日竟在大庭广众之间大肆诬衊,恼怒已极,喝道:“你立过重誓,不能向第五人说的,怎么如此……如此……”赵志敬哈哈一笑,大声道:“不错,我立誓不向第五人说,可是眼前有第六人、第七人、百人千人,就不是第五人了。你们行得苟且之事,我自然说得。”
赵志敬见二人于夜深之际、衣衫不整的同处花丛,怎想得到是在修习上乘武功?这时狂怒之下抖将出来,倒也不是故意诬衊。小龙女那晚为此气得口喷鲜血,险些送命,这时听他狡言强辩,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向他胸口轻轻按去,说道:“你还是别胡说的好。”此刻她玉女心经早已练成,这一掌按出无影无踪,而玉女心经又是全真派武功的克星,赵志敬伸手急格,不料小龙女的手掌早已绕过他手臂,按到了他胸口。
赵志敬一格落空,大吃一惊,但对方手掌在自己胸口稍触即逝,竟没半点知觉,当下也不在意,冷笑道:“你摸我干么?我又不……”一言未毕,突然双目直瞪,砰的一声,仰天翻身摔倒,竟已受了极重内伤。林朝英自创制玉女心经武功以来,这一招是第一次重创全真派门人。全真武功竟输得一败涂地,别说还手,连招架也没丝毫能耐。
孙不二与郝大通见师侄受伤,忙抢出扶起,只见他血气上涌,胀得满脸通红,宛似醉酒,摔在地下爬不起身,跟着一大口鲜血喷出。孙不二冷笑道:“好哇,你古墓派当真和我全真派干上了。”拔出长剑,就要与小龙女动手。她心中暗惊,心想若与小龙女动手,只怕一两招间便即大败,但实逼处此,非叫阵不可。
郭靖急从席间跃出,拦在双方之间,劝道:“咱们自己人休得相争。”向杨过道:“过儿,双方都是你师尊。你劝大家回席,从缓分辨是非不迟。”
小龙女从来意想不到世间竟有这等说过了话不算的奸险背信之事,极是厌烦,牵着杨过的手,皱眉道:“过儿,咱们走罢,永不见这些人啦!”杨过随着她跨出两步。
孙不二长剑闪动,喝道:“打伤了人想走么?”
郭靖见双方又要争闹,正色说道:“过儿,你可要立定脚跟,好好做人,别闹得身败名裂。你的名字是你郭伯母取的,你可知这个‘过’字的用意么?”
杨过听了这话,心中一震,突然想起童年时的许多往事,想起了诸般伤心折辱,又想:“怎么我这名字是郭伯母取的?”
郭靖对杨过爱之切,就不免求之苛、责之深,见他此日在群雄之前大大露脸,正自欣慰无已,却突然发觉他做了万万不该之事,心中一急,语声也就特别严厉,又道:“你过世的母亲定然曾跟你说,你单名一个‘过’字,表字叫作什么?”杨过记得母亲确曾说起,只是他年纪轻轻,从来无人以表字相称,几乎自己也忘了,答道:“叫作‘改之’。”郭靖厉声道:“不错,那是什么意思?”杨过想了一想,记起黄蓉教过的经书,说道:“郭伯母是叫我有了过失就要悔改。”
郭靖语气稍转和缓,说道:“过儿,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这是先圣先贤说的话。你对师尊不敬,此乃大过,你好好的想一下罢。”
杨过道:“若是我错了,自然要改。可是他……”手指赵志敬道:“他打我辱我,骗我恨我,我怎能认他为师?我和姑姑清清白白,天日可表。我敬她爱她,难道这就错了?”他侃侃而言,居然理直气壮。郭靖的机智口才均远所不及,怎说得过他?但心知他行为大错特错,却不知如何向他说清楚才是,只道:“这个……这个……总之是你不对……”
黄蓉缓步上前,柔声道:“过儿,郭伯伯全是为你好,你可要明白。”杨过听到她温柔的言语,心中一动,也放低了声音道:“郭伯伯一直待我很好,我知道的。”眼圈一红,险些要流下泪来。黄蓉道:“他好言好语的劝你,你千万别会错了意。”杨过道:“我就是不懂,到底我又犯了什么错?”黄蓉脸一沉,说道:“你是当真不明白,还是跟我们闹鬼?”杨过心中不忿,心道:“你们好好待我,我也好好回报,却又要我怎地?”咬紧了嘴唇却不答话。黄蓉道:“好,你既要我直言,我也不跟你绕弯儿。龙姑娘既是你师父,那便是你尊长,便不能有男女私情。”
这个规矩,杨过并不像小龙女那般一无所知,但他就是不服气,为什么只因为姑姑教过他武功,便不能做他妻子?为什么他与姑姑绝无苟且,却连郭伯伯也不肯信?他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偏激刚烈之人,此时受了冤枉,更是甩出来什么也不理会了,大声说道:“我做了什么事碍着你们了?我又害了谁啦?姑姑教过我武功,可是我偏要她做我妻子。你们斩我一千刀、一万刀,我还是要她做妻子。”
这番话当真是语惊四座,骇人听闻。当时宋人拘泥礼法,这般肆无忌惮的逆伦言语,人人听了都说不出的难过,就如听到有人公然说要娶母亲为妻一般。郭靖一生最敬重师父,只听得气往上冲,抢上一步,伸手便往他胸口抓去。
小龙女吃了一惊,伸手便格。郭靖武功远胜于她,此时盛怒之下,更出尽了全力,一带一挥,将小龙女抛出丈余,接着手掌疾探,抓住了杨过胸口“天突穴”,左掌高举,喝道:“小畜生,你胆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杨过给他一把抓住,全身劲力全失,心中却丝毫不惧,朗声说道:“姑姑全心全意爱我,我对她也是这般。郭伯伯,你要杀我便可下手,我这主意是永生永世不改的。”
郭靖道:“我当你是我亲生儿子一般,决不许你做了错事,却不悔改。”杨过昂然道:“我没错!我没做坏事!我没害人!你便将我粉身碎骨,我也要娶姑姑为妻,终生不跟她分离!”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铿然有声。
厅上群雄听了,心中都是一凛,觉得他的话实在也有几分道理,若他师徒俩一句话也不说,在什么世外桃源,或穷乡荒岛之中结成夫妇,始终不为人知,确是与人无损。只要他们不吐露是师徒关系,这对郎才女貌的璧人结为夫妇,确然碍不了任何人的事,害不了谁。但这般公然无忌的胡作非为,却有乖世道人心,不但成为武林中败类,抑且成为俗世中的奸恶之徒。
郭靖举起手掌,凄然道:“过儿,我心里好疼,你明白么?我宁可你死了,也不愿你做坏事,你明白么?”说到后来,语音中已含哽咽。
杨过知道自己若不改口,郭伯伯便要一掌将自己击死。他有时虽然狡计百出,但此刻却又倔强无比,朗声道:“我知道自己没错,我一定要娶我姑姑作妻子。你不准许,就打死我好啦。”
郭靖左掌高举,这一掌若是击在杨过天灵盖上,他那里还有性命?群雄凝息无声,数百道目光都望着他手掌。
小龙女听杨过朗声宣称:“你便将我粉身碎骨,我也要娶姑姑为妻,终生不跟她分离。”不由得心魂俱醉,自己心中也大声说道:“你便将我粉身碎骨,我也要嫁过儿为妻,终生不跟他分离。”见郭靖抓住杨过要打,纵身过去,在杨过身旁一站,朗声道:“我一定要嫁他做媳妇,你连我也一起打死好啦!”
郭靖左掌在空际停留片时,又向杨过瞧了一眼,但见他咬紧口唇,双眉紧蹙,宛似他父亲杨康当年的模样,心中一阵酸痛,长叹一声,右手放松了他领口,说道:“你好好的想想去罢。”转过身来,回席入座,再也不向他瞧上一眼,脸色悲痛,心灰意懒已到极处。
小龙女道:“过儿,这些人横蛮得紧,咱们走罢。”杨过心想“横蛮”二字的形容,确甚适当,大踏步走向厅口,与小龙女携手而出,到庄外牵了瘦马,迳自去了。
群雄眼睁睁的望着二人背影,有的鄙夷,有的惋惜,有的愤怒,有的惊诧。
杨过与小龙女并肩而行,夜色已深,此时两人久别重逢,远离尘嚣,于适才的恶斗、争辩,都已忘得干干净净,只觉此刻人生已臻极美之境,过去的生涯尽是白活,而未来的时光也大可不必再过。两人心灵相通,不交一言,默默无言的走着,到了一株垂杨树下,两人过去坐下,在树荫下倚着树干,渐感倦困,就此沉沉睡去。瘦马在远处吃着青草,偶而发出一声声低嘶。
一觉醒来,天已大明,两人相视一笑。杨过道:“姑姑,咱们到那里去?”小龙女沉吟半晌,道:“还是回古墓去罢。”她自下得山来,只觉软红十丈虽然繁华,终不如在古墓中那么逍遥自在。杨过寻思:“得与姑姑在古墓中厮守一辈子,此生已无他求。”从前记挂着外面世界,只盼她放自己出墓,但在外面打了个转,却又留恋起古墓中清净的生涯来,满脸笑容说道:“好极了!”当下两人折而向北,缓缓而行。一个仍叫他“过儿”,一个仍叫她“姑姑”,都觉如此相处相呼,最自然不过。
中午时分,两人谈到金轮国师的武功,都说他功夫了得,难以抵敌。小龙女忽道:“过儿,玉女心经中第七篇,咱们从没练好过,你可记得么?”杨过道:“记是记得的,但咱俩拆来拆去,总是不成,想来总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小龙女道:“本来我也想不透,但昨天见那老道姑的宝剑抖了几下,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来。”杨过回想孙不二昨日所使的剑招,登时领悟,叫道:“对啦,对啦,那是要全真派武学与玉女心经同时使用,怪不得咱们一直练得不对。”
当年古墓派祖师林朝英独居古墓而创下玉女心经,虽是要克制全真派武功,但对王重阳始终情意不减,因此前面各篇固是以玉女心经武功克制全真派功夫,写到第七篇之时,幻想终有一日能与意中人并肩击敌,因之这一篇的武术是一个使玉女心经,一个使全真功夫,却相互应援,分进合击,而不是相互对抗。林朝英当日柔肠百转,深情无限,缠绵相思,尽数寄托于这篇武经之中。双剑纵横是宾,携手克敌才是主旨所在,然而在所遗石刻之中却不便注明这番心事。小龙女与杨过初练时相互情愫未生,无法体会祖师婆婆的深意。
当下两人一齐悟到,各自折了一枝柳枝,一招招对拆起来。小龙女缓缓使动玉女剑法,杨过使的则是全真剑法。但拆了数招,仍觉难以融会。他二人想不到林朝英当年创制这套剑法,心中想像与王重阳并肩御敌,一招一式尽是相互配合照顾,此时杨龙两人对拆,却是将对方当成了敌人,互刺互击,相杀相斫,自是大为凿枘。其实林朝英与王重阳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单只一人,已无旁人能与之对敌,这套联手抗敌的功夫,并无真正用处,只林朝英自肆想像、以托芳心而已。她创此剑法时武功已达巅峰,招式劲急,绵密无间,不能有毫发之差,杨过与小龙女不明其中含意,自难得心应手。其实当日两人修习玉女心经第七篇,本已互相回护救援,但修习之时,杨过忍不住抱住小龙女,两人自知不合,此后遇到这类武功时便即避开不练,以免心猿意马之际,重蹈故辙。
过去既逢到即避,自不熟练,二人练了一会总感不对。小龙女道:“或许咱们记错了,回到墓中去瞧清楚了再练。”杨过正要答话,突听远处马蹄声响,一骑飞驰而至。转眼之间,这一乘如风般掠过身边,正是黄蓉骑着小红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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