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众人都惊诧之极。李莫愁大怒,举拂尘就要向他顶门击去,但随即心想:“这小镇上的一个老铁匠,居然如此大胆,难道竟非常人?”她本已站起,于是又缓缓坐下,问道:“阁下是谁?”冯铁匠道:“你不见么?我是个老铁匠。”李莫愁道:“你干么烧了我这张纸?”冯铁匠道:“纸上写得不对,最好就别钉在我这铺子里。”李莫愁厉声喝问:“什么不对了?”
冯铁匠道:“桃花岛主有通天彻地之能,他的弟子只要学得他老人家的一艺,便足以横行天下。他大弟子曲灵风,行走如风,武功变化莫测,擅于铁八卦神功,二弟子陈玄风,周身铜筋铁骨,刀枪不入,你听说过么?”他说话之时,仍一锤一锤的打着,当当巨响,更增言语声势。
他一提到曲灵风和陈玄风,李莫愁固然惊奇,杨过等也大出意料之外,万想不到穷乡僻壤中的一个老年铁匠竟也知道江南这些江湖人物。李莫愁道:“哼,江湖上传言,曲灵风行走如风,却给御前侍卫杀了。铜尸陈玄风,听说是给一个小儿一刀刺死的,那有什么厉害了?还说什么刀枪不入,胡吹大气!”
冯铁匠道:“嗯,嗯。桃花岛主的三弟子叫做梅超风,虽是女子,但指功厉害,鞭法了得。”李莫愁嘿嘿一笑,说道:“是啊,这女人指功太厉害了,因此先给江南七怪打瞎了眼珠,再给西毒欧阳锋震碎心肺。”冯铁匠呆了半晌,凄然道:“有这等事么?我却不知。桃花岛主四弟子陆乘风轻功神妙,劈空掌凌厉绝伦。”李莫愁道:“有人断了双腿,行走不得,那便是这个轻功了得的陆乘风。没腿的轻功,哈哈,只好乘风。劈空掌凌厉绝伦呢,掌掌劈出,掌掌落空,这便是桃花岛的劈空掌。”
冯铁匠低下头来,嗤嗤两声,两滴水珠落在烧红的铁上,化作两道水气而逝。陆无双坐得和他最近,瞧清楚是他眼中落下的泪水,不由得暗暗纳罕。只见他铁锤举得更高,落下时声音也更响了。
过了一会,冯铁匠又道:“陆乘风不但武术精湛,兼擅奇门遁甲异术,你若遇到,定然讨不了好去。”李莫愁冷笑道:“奇门遁甲又有何用?他在太湖边上起造一座归云庄,江湖上好汉说得奥妙无穷,可是给人一把火烧成了白地,他自己从此也无下落,多半就是给这把火烧死了。”
冯铁匠道:“桃花岛主的独生爱女,身为丐帮之主。黄帮主妙计无双,威震天下,只要她一出手,就杀得你连翻十个筋斗。”李莫愁道:“哼,小小黄蓉,本身没什么功夫,就靠了个丈夫郭靖虚张声势。她做丐帮帮主,也只凭师父北丐洪七公撑腰。”
冯铁匠抬起头来,厉声道:“你这道姑胡说八道,桃花岛主的弟子个个武艺精湛,个个胜你十倍。你欺我乡下人不知世事么?”李莫愁冷笑道:“你问这三个小娃娃便知端的。”
冯铁匠转头望向程英,目光中露出询问之意。程英站起身来,黯然说道:“我师门不幸,人才凋零。晚辈入门日浅,功夫低微,不能为师父争一口气,当真惭愧。你老人家可是与家师有旧么?”冯铁匠不答,向她上下打量,问道:“桃花岛主晚年又收弟子了么?”
程英看到冯铁匠残废的左脚,心里蓦地一动,说道:“家师年老寂寞,命晚辈随身侍奉。似晚辈这等年幼末学,实不敢说是桃花岛弟子,只不过是黄老先生身边侍候茶水的一个小丫头罢了。况且直到今日,晚辈连桃花岛也没缘法踏上一步。”她这么说,也即自承是桃花岛弟子。
冯铁匠点点头,眼光甚是柔和,颇有亲近之情,低头打了几下铁,似在出神思索什么。程英见他铁锤在空中画个半圆,落在砧上时,却是一偏一拖,这手法显与本门桃华落英掌法极为相似,心中更明白了三分,说道:“家师空闲之时,和晚辈谈论,说他当年驱逐弟子离岛,陈梅二人是自己作孽,那也罢了。曲陆武冯四位却无辜受累,尤其那姓冯的冯默风冯师哥,他年纪最小,向来尊师听话,身世又甚可怜,师父思念及之,常自耿耿于怀,独自流泪,深深抱憾,说道十分对他不起,只可惜没机缘补过。”
其实黄药师性子乖僻,心中虽有此想,口里却决不肯说。只是程英温柔婉娈,善解人意,当师父寂寞时与他谈谈说说,黄药师稍露口风,她即已隐约猜到,此时所说虽非当真转述师父的言语,却也没违背他本意。
李莫愁听他二人的对答和词色,已自猜到了八九分,但见冯铁匠长叹一声,泪如雨下,落在烧红的铁块上,嗤嗤嗤的都化成白雾,不自禁的也为之心酸,但转念之间,心肠复又刚硬,寻思:“纵然他们多了一个帮手,这老铁匠是残废之人,又济得甚事?”冷笑道:“冯默风,恭喜你师兄妹相会啊。”
这老铁匠正是黄药师的小弟子冯默风。当年陈玄风和梅超风偷盗《九阴真经》逃走,黄药师迁怒留下的弟子,将他们大腿打断,逐出桃花岛。曲灵风逐出在先,陆乘风、武罡风二人都打断双腿,打到冯默风时见他年幼,武功又低,忽起怜念,便只打折了他的左腿。冯默风伤心之余,远来襄汉之间,在这乡下打铁为生,与江湖人物全然不通声气,一住三十余年,始终没没无闻,不料今日又得闻师门讯息。他性命是黄药师从恶霸手里抢救出来的,自幼得师父抚养长大,实是恩德深重,不论黄药师待他如何,均无怨怼之心,此刻听了程英之言,不禁百感交集,悲从中来,说道:“小师妹,我师父他老人家身子安好吧?”程英道:“好的。”冯默风缓缓的道:“师恩深重,弟子粉身难报,师父既说过这样的话,就是不怪我了。补过倒不用,我听到了便死也安心。”
第十五回
东邪门人
石阵外达尔巴和众蒙古武士、石阵内郭芙与武氏兄弟尽皆大惊,一齐抢前来救。达尔巴神力惊人,蒙古武士中也有数名高手,郭芙与二武如何能敌?突见金轮国师摇摇晃晃的站起,铁轮一摆,呛啷啷动人心魄,脸色惨白,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凄怆惨厉之意,众人相顾骇然,住足不前。国师嘶哑着嗓子道:“老衲生平与人对敌,从未受过半点微伤,今日居然自己伤了自己,那是天意吗?”伸出大手往黄蓉背上抓去。
杨过给他掌力震伤胸臆,爬在地下无力站起,见黄蓉危急,仍奋力横棒挥出,将他这一拿格开,但就是这么一用力,禁不住喷出口鲜血。黄蓉惨然道:“过儿,咱们认栽啦,不用再拚,你自己保重。”郭芙手提长剑,护在母亲身前。杨过低声道:“芙妹你快逃走,去跟你爹爹报信要紧。”
郭芙心中昏乱,明知自己武艺低微,可怎舍得母亲而去?金轮国师铁轮微摆,撞正她手中长剑,当的一声,白光闪动,长剑倏地飞起,落向林中。
国师正要推开郭芙去拿黄蓉,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且慢!”林中跃出一个青衫人影,伸手接住半空落下的长剑,三个起伏,已奔入乱石堆中。国师见此人面目可怖,三分像人,七分似鬼,生平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面貌,不禁一怔,喝问:“是谁?”那女子却不答话,俯身推过一块岩石,挡在他与黄蓉之间,说道:“你便是大名鼎鼎的金轮国师么?”她相貌虽丑,声音却甚娇嫩。国师道:“不错,尊驾是谁?”那女子说道:“我是无名幼女,你自识不得我。”说着又将另一块岩石移动了三尺。
此时日落西山,树林中一片朦胧,国师心念忽动,喝道:“你干什么?”待要阻止她再移石块,那女子叫道:“角木蛟变亢金龙!”郭芙与二武一怔,心想:“她怎么也知石阵的变化?”但听她喝令之中自有一股威严之意,立时遵依搬动石块。四五块岩石一移,散乱的阵法又生变化。
国师又惊又怒,大喝道:“你这小女孩也敢来捣乱!”只听她又叫:“心月狐转房日兔”,“毕月乌移奎木狼”,“女土蝠进室火猪”,她所叫的都是二十八宿方位。郭芙与二武听她叫得头头是道,与黄蓉主持阵法时一般无异,心下大喜,奋力移动岩石,眼见又要将金轮国师困住。
国师背上受了石块撞击,强运内力护住,一时虽不发作,其实内伤着实不轻,无力再起脚挑动石块,他知道只消再迟片刻,便即陷身石阵,达尔巴徒有勇力,不明阵法,难以相救,见黄蓉正撑持着起身,兀自站立不定,只须踏上几步就可手到擒来,但仍自谋脱身要紧,铁轮虚晃,向武修文脑门击去。他受伤之后,手臂酸软无力,单举铁轮也已勉强,武修文如拔剑招架,反可将他铁轮击落脱手。但他威风凛凛,虽是虚招,瞧来仍猛不可当,武修文那敢硬接,当即缩身入阵。
金轮国师缓步退出石阵,呆立半晌,心中思潮起伏:“今日错过了这个良机,只怕日后再难相逢。难道老天当真护佑大宋,令我大事不成?我今日受伤,纯属天意。中原武林中英才辈出,单是这几个青年男女,已资兼文武,未易轻敌,我外邦豪杰之士,不免相形见绌了。”抚胸长叹,转头便走,走出十余步,突然间呛啷一响,铁轮落地,身子摇晃。他深信命运之说,只觉所谋不遂,未可强求。
达尔巴大惊,大叫:“师父!”抢上扶住,忙问:“师父,你怎么啦?”金轮国师皱眉不语,伸手扶着他肩头,低声道:“可惜,可惜!走罢!”一名蒙古武士拉过坐骑。国师重伤之余已无力上马,达尔巴左掌托住师父腰间,将他送上马背。一行人向东而去。
青衫少女缓步走到杨过身旁,顿了一顿,慢慢弯腰,察看他脸色,要瞧伤势如何。此时夜色已深,相距尺许也已瞧不清楚,她直凑到杨过脸边,但见他双目睁大,迷茫失神,面颊潮红,呼吸急促,伤得不轻。杨过昏迷中只见一对目光柔和的眼睛凑到自己脸前,就和小龙女平时瞧着自己的眼色那样,又温柔,又怜惜,当即张臂抱住她身子,叫道:“姑姑,过儿受了伤,你别走开了不理我。”
青衫少女又羞又急,微微一挣。杨过胸口伤处立时剧痛,不禁“啊唷”一声。那少女不敢强挣,低声道:“我不是你姑姑,你放开我。”杨过凝视着她眼睛,哀求道:“姑姑,你别撇下我,我……我……我是你的过儿啊。”那少女心中一软,柔声道:“我不是你姑姑。”这时天色更加黑了,那少女一张可怖的丑脸全在黑暗中隐没,只一对眸子炯炯生光。杨过拉着她手,不住哀求:“是的,是的!你……你别再撇下我不理。”那少女给他抱住了,羞得全身发烧,不知如何是好。杨过见到她温柔可亲的眼光,叫道:“你不是姑姑,那你是媳妇儿!你……你是不是媳妇儿?”那少女身子一缩,不由自主的推开了他:“不,不!我不是媳……妇儿!”
突然间杨过神志清明,惊觉眼前人并非小龙女,失望已极,脑中天旋地转,便即昏晕。那少女大惊,见郭芙与二武均围着黄蓉慰问服侍,无人来理杨过,见他受伤极重,扶着他后腰,半拖半拉的走出石阵,转头对郭芙道:“郭姑娘,这位杨爷受伤不轻,我去设法给他治治,请你对令堂说,我日后再向她请安。”郭芙问道:“姊姊是谁?你识得我妈吗?”那少女道:“应该识得的。”扶着杨过慢慢走出林外。瘦马甚有灵性,认得主人,奔近身来。那少女将杨过扶上马背,却不与他同乘,牵了马缰步行。
杨过一阵清醒,一阵迷糊,有时觉得身边的女子是小龙女,大喜而呼,有时却又发觉不是,全身如入冰窖。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得口腔中一阵清馨,透入胸间伤处,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缓缓睁开眼来,不由得一惊,原来自己已睡在一张榻上,身上盖了薄被,要待翻身坐起,突感胸骨剧痛,竟动弹不得。
转头见窗边一个青衫少女左手按纸,右手握笔,正自写字。她背面向榻,瞧不见她相貌,但见她背影苗条,细腰一搦,甚是娇美。再看四周时,见所处之地是间茅屋的斗室,板床木凳,器物简陋,四壁萧然,却一尘不染,清幽绝俗。床边竹几上并列着一张瑶琴,一管玉箫。
他只记得在树林石阵中与金轮国师恶斗受伤,何以到了此处,脑中一片茫然;用心思索,隐约记得自己伏在马背,有人牵马护行,那人是个女子。此刻想来,依稀记得眼前这少女的背影。她这时正自专心写字,但见她右臂轻轻摆动,姿式飘逸。室中寂静无声。较之先前石阵恶斗,竟似到了另一世界。他不敢出声打扰那少女,只安安稳稳的躺着,正是: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实不知人间何世。
突然间心念一动,眼前这青衫少女,正是长安道上示警,后来与自己联手相救陆无双的那人,自忖与她无亲无故,怎么她对自己这么好法?不由得冲口而出,说道:“姊姊,原来又是你救了我性命。”
那少女停笔不写,却不回头,柔声道:“也说不上救你性命,我恰好路过,见那蒙古和尚甚是横蛮,你又受了伤……”说罢微微低头。杨过道:“姊姊,我……我……”心中感激,一时喉头哽咽,竟说不出声来。那少女道:“你良心好,不顾自己性命去救别人,我碰上稍稍出了些力,却又算得什么。”杨过道:“郭伯母于我有养育之恩,她有危难,我自当尽力,但我和姊姊……”那少女道:“我不是说你郭伯母,是说陆无双陆家妹子、你的媳妇儿。”
“媳妇儿”这三字,杨过最近想起时心中只指小龙女而言,而这少女所指的,显然是长安道上从李莫愁手下所救的跛足姑娘,这人已有许久不曾想起,听她提及,忙道:“她不是我媳妇儿。她叫我傻蛋,我便叫还她‘媳妇儿’,那是说笑,当不得真的。陆姑娘平安罢?她伤全好了?”那少女道:“多谢你挂怀,她伤口已然平复。你倒没忘了她。”杨过听她语气中与陆无双甚是亲密,问道:“不知姊姊跟陆姑娘怎生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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