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龙女与杨过惨然相对,半晌无言。杨过缓缓的道:“姑姑,过儿承你倾心相爱,虽在九泉,亦心怀安畅。你将我一掌打死了罢!”小龙女心想:“我先将他打死,随即自尽。”于是提起手来,潜运内劲。杨过脸露微笑,目光柔和,甜甜的瞧着她,低声道:“此刻便是你我洞房花烛的时光。”小龙女见他神采飞扬,心想:“这般一个俊俏郎君,何以老天便狠心如此,要他今日死于非命?”胸口一酸,突觉喉头发甜,似乎又要呕血,臂上的劲力登时消失。她突然扑在杨过身上,情花的千针万刺同时刺入她体内,说道:“过儿,你我同受苦楚。”
忽听背后谷主“啊哟”一声惊呼,道:“你……你……”随即冷冷的道:“那又何苦?你身上挨痛,他的疼痛便能少了半分吗?”小龙女深情无限的瞧着杨过,更不回头。谷主向杨过道:“再过十个时辰,我便拿灵药来救你。这十个时辰之中,只要你清心无欲,纵有痛楚,亦不难熬。”拉着小龙女手臂出了室门。小龙女全身无力,只得任由他拉出。
杨过身上受苦,心中伤痛:“前时所受的诸般苦楚,与今日相较已全都算不了什么。但这谷主如此卑鄙狠毒,我焉能一死了之,任由姑姑落在他手中苦受折磨?何况我父仇未报,岂能让那假仁假义的郭靖、黄蓉作下恶事,不受报应?”思念及此,不由得热血如沸,激昂振奋,“死不得,无论如何死不得!便算姑姑成了这谷主的夫人,我还是要救她出来。我还得苦练武功,给死去的父母报仇。”咬紧牙关,盘膝坐起,虽在渔网之中不能坐正姿式,还是气沉丹田,用起功来。
过了两个时辰,已是午后,一名绿衫弟子端着盘子走进来,盘中装着四个无酵馒头,说道:“谷主今日新婚大喜,也让你好好吃一个饱。”将盘子放在渔网之侧,他手上密密层层的包着粗布,唯恐为情花所伤。杨过伸手出网,取过四个馒头都吃了,心想:“我既要和这贼谷主厮拚到底,便不能作践自己身子。”那弟子笑道:“瞧不出你胃口倒好。”突然门口绿影一晃,又有一名绿衫弟子进来,悄没声的走到那人身后,伸拳在他头顶重重击落。先前那人没瞧见来人是谁,已给打得昏晕过去。
杨过见偷袭的那人竟是公孙绿萼,奇道:“你……你……”绿萼转身先将室门关上,低声道:“杨大哥悄声,我来救你。”说着解开渔网的结子,搬开丛丛情花,放了杨过出来,她手上也缠着粗布。杨过迟疑道:“令尊若知此事……”绿萼道:“我拚着身受重责便是。”随手摘下一小丛情花,塞入那绿衫弟子口中,令他醒后不能呼救,然后将他缚入渔网,情花堆了个满身,这才低声道:“杨大哥,倘若有人进来,你就躲在门后。你身中剧毒,我到丹房去取解药给你。”
杨过好生感激,知她此举身犯奇险,自己与她相识不过一日,她竟背叛父亲来救自己,说道:“姑娘,我……我……”内心激动,竟说不下去了。绿萼微微一笑,说道:“你稍待片刻,我即时便回。”说着翩然出室。
公孙绿萼年方十八岁,正当情窦初开之时,绝情幽谷中所授内功修为,本来皆教人摒弃情爱,断绝欲念。但有生即有情,佛家称有生之物为“有情”,不但男女老幼皆属有情,即令牛马猪羊、鱼鸟蛇虫等等,也均有情,有生之物倘真无情,不免灭绝,更无繁衍。绝情谷所修者大违人性物性,殊非正道。谷中虽有男子,但人人言语无味,神色冰冷。公孙绿萼自幼少享父母亲人之情,所遇者皆以无情为高,世上所有美味华服、脂粉珍饰、畅情悦性之事物,皆遭排斥,突然遇到杨过,此人不但大赞其美,且举止跳脱,言语可喜,忽然而逢人生绝大快人快事,不由得心魂俱醉,无可抗御。这一日中,静中自思,无时无刻不在杨过身上,一缕情丝,牢牢系上了这少年男子,再也不能自拔,虽为片面相思,但“作茧自缚”,所缚者也是生死以之,不亚于两情相悦了。
杨过呆呆出神:“她何以待我如此好法?我虽遭际不幸,自幼为人欺辱,但世上真心待我之人却也不少。姑姑是不必说了,如孙婆婆、洪老帮主、义父欧阳锋、黄岛主这些人,又如程英、陆无双,以及此间公孙绿萼这几位姑娘,无不对我极尽至诚。我的时辰八字必是极为古怪,否则何以待我好的如此之好,对我恶的又如此之恶?”他却想不到自己际遇特异,所逢之人不是待他极好,便是极恶,乃他自己天性偏激使然,心性相投者他赤诚相待,言语不合便视若仇敌,他待别人如是,别人自然也便如是以报了。
等了良久,始终不见绿萼现身。杨过越等越担忧,初时还猜想定是丹房中有人,盗药一时不得其便,时刻渐久,心想纵然取药不得,她也必过来告知,瞧来此事已凶多吉少,她为我干冒大险,我怎可不设法相救?于是将室门推开一缝,向外张望,门外静悄悄地并无人影,当即溜了出来,却不知绿萼身在何处。
正自彷徨,忽听转角处脚步声响,他忙缩身转角,只见两名绿衫弟子并肩而来,手中各执一条荆杖,显是行刑之具。杨过大怒:“姑姑宁死不屈,这无耻谷主竟要对她苦刑逼迫!”放轻脚步,跟随在两名弟子之后。那二人并不知觉,曲曲折折的绕过几道长廊,来到一间石室之前,朗声说道:“启禀谷主,荆杖取到。”推门入内。
杨过心中怦怦而跳,见那石室东首有窗,走到窗下,凑眼向内张望,岂知小龙女不在室内,绿萼却垂首站在父亲之前。谷主居中而坐,两名绿衫弟子手持长剑,守在绿萼左右。谷主接过荆杖,冷冷的道:“萼儿,你是我亲生骨肉,到底为何叛我?”绿萼低头不语。谷主道:“你看中了那姓杨的小子,我岂有不知?我本说要放了他,你又何必性急?明日爹爹跟他说,就将你许配于他如何?”杨过如何不知绿萼对己大有情意,但此刻听人公然说将出来,一颗心还是怦然而动。
绿萼低头不语,过了片刻,突然抬头,朗声说道:“爹爹,你此刻一心想着自己成亲,那里还顾念到女儿?”谷主哼了一声,并不接口。绿萼又道:“不错,女儿钦慕杨公子为人正派,有情有义。但女儿知他心目中就只龙姑娘一人。女儿所以救他,就是……就是瞧不过爹爹的所作所为,别无他意。”杨过心中激动:“这贼谷主乖戾妄为,所生的女儿却如此仁义。”
谷主脸上木然,并无气恼之色,淡淡的道:“依你说来,那我便是为人不正派了,便是无情无义了?”绿萼道:“女儿怎敢如此数说爹爹。只是……只是……”谷主道:“只是怎么?”绿萼道:“那杨公子身受情花的千针万刺,痛楚如何抵挡?爹爹,你大恩大德,放了他罢。”谷主冷笑道:“我明日自会救他放他,何用你从中多事?”
绿萼侧头沉吟,似在思量有几句话到底该不该说,终于脸现坚毅之色,说道:“爹爹,女儿受你生养抚育的大恩,那杨公子只是初识的外人,女儿如何会反去助他?倘若爹爹明日当真给他治伤,将他释放,女儿又何必冒险到丹房中来?”谷主厉声说道:“那你为何又来了?”绿萼道:“女儿就知爹爹对他不怀善意,你逼龙姑娘与你成亲之后,便要使毒计害死杨公子,好绝了龙姑娘之念。你中毒针后要解药,说过要让他们出谷,不加阻拦,这话便不守信。刚才比剑,明明是他们饶了你,人人都瞧见的……”
谷主两道长眉登即竖起,冷冷的道:“哼,当真养虎贻患。把你养得这么大了,想不到今日竟来反咬我一口。拿来!”说着伸出手来。绿萼道:“爹爹要什么?”谷主道:“你还装假呢?那治情花之毒的绝情丹啊。”绿萼道:“女儿没拿。”谷主站起身来,道:“那么那里去了?”
杨过打量室中,见桌上、柜中满列药瓶,壁上一丛丛的挂着无数干草药,西首并列三座丹炉,这间石室自便是所谓丹房了。瞧谷主的神情,绿萼今日非受重刑不可,只听她道:“爹爹,女儿私进丹房,确是想取绝情丹去救杨公子,但一直没找到,否则何以会给爹爹知觉?”
谷主厉声道:“我这藏药之所极是机密,几个外人一直在厅,没离开过一步,这绝情丹突然失了影踪,难道它自己会生脚不成?”绿萼跪倒在地,哭道:“爹爹,你饶了杨公子性命,命他出谷之后永世不许回来,也就是了。”谷主冷笑道:“若是我性命垂危,你未必便肯跪地向人哭求。”绿萼不答,只抱住了他双膝。
谷主道:“你取去了绝情丹,又教我怎生救他?好,你不肯认,也由得你。你就在这儿耽一天。你虽偷了我的丹药,却送不到那姓杨的小子口中,总是枉然,十二个时辰之后,我再放你罢!”说着走向室门。绿萼咬牙叫道:“爹爹!”
谷主道:“你还有何话说?”绿萼指着那四名弟子道:“你先叫他们出去。”谷主道:“我谷中众心如一,事无不可对人言。”绿萼满脸通红,随即惨白,说道:“好,你不信女儿的话,那你便瞧我身上有没有丹药。”说着解去上衫,接着便解裙子。谷主忙挥手命四名弟子出外,关上了室门。片刻之间,绿萼已将外衫与裙子脱去,只留下贴身的小衣,果然身上并无一物。
杨过在窗外见她全身晶莹洁白,心中怦的一动。他是少年男子,绿萼身材丰腴,容颜俏丽,一看之下,不由得血脉贲张,心生情欲,全身登时剧痛,随即想起:“她是为救我性命,这才不惜解衣露躯,杨过啊杨过,你再看一眼,那便禽兽不如了。”急忙闭眼,但心神烦乱之际,额头竟轻轻在窗格子上一碰。
这一碰虽只发出微声,谷主却已知觉,走到三座丹炉之旁,将中间一座丹炉推开,把东首的推到中间,西首的推到东首,然后将原在中间的推到了西首,说道:“既是如此,我便允你饶那小子的性命便是。”绿萼大喜,拜倒在地,颤声道:“多谢爹爹!”
谷主走到靠壁的椅中坐下,道:“我谷中规矩,你是知道的。擅入丹房,该当如何?”绿萼低首道:“该当处死。”谷主叹道:“你虽是我亲生女儿,但也不能坏了谷中规矩,你好好去罢!”说着抽出黑剑,举在半空,柔声道:“唉,萼儿,你如从此不代那姓杨的小子求情,我便饶你。我只能饶一个人,饶你还是饶他?”绿萼低声道:“饶他!”谷主道:“好,我女儿当真大仁大义,胜于为父得多了。”挥剑往她头顶直劈下去。
杨过大惊,叫道:“且慢!”从窗口飞身跃入,跟着叫道:“该当杀我!”右足在地下一点,正要伸手去抓谷主手腕,阻他黑剑下劈,突觉足底一软,却似踏了个空。杨过急提真气,左手两根手指在地下一卷,身子斗然向上拔起。谷主双掌在女儿肩头一推。绿萼身不由主的急退,往杨过身上撞来。
杨过跃起后正向下落,绿萼恰好撞向他身上,两人登时一齐笔直堕下,但觉足底空虚,竟似直堕了数十丈尚未着地。杨过虽然惊惶,仍想到要护住绿萼性命,危急中双手将她身子托起,眼前一片黑暗,不知将落于何处,足底是刀山剑林?还是乱石巨岩?思念未定,扑通一声,两人已摔入水中,往下急沉,原来丹房之下竟是个深渊。
第十九回
地底老妇
杨过一足与水面相触的一瞬之间,心中一喜,知道性命暂可无碍,否则二人从数十丈高处直堕下来,非死不可。冲力既大,入水也深,但觉不住的往下潜沉,竟似永无止歇。他闭住呼吸,待沉势一缓,左手抱着绿萼,右手拨水上升,刚钻出水面吸了口气,突然鼻中闻到一股腥臭,同时左首水波激荡,似有什么巨大水族来袭。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转过:“贼谷主将我二人陷在此处,岂有好事?”右手发掌向左猛劈出去,砰的一声巨响,击中了什么坚硬之物,跟着波涛汹涌,他借着这一掌之势,已抱着公孙绿萼向右避开。
他不精水性,所以能在水底支持,纯系以内功闭气所致。此时眼前一片漆黑,只听得左首和后面击水之声甚急,他右掌翻出,突然按到一大片冰凉粗糙之物,似是水族的鳞甲,大吃一惊:“难道世间真有毒龙?”手上使劲,抱着绿萼腾身而起,那怪物却给他按入了水底。他深深吸了口气,准拟再潜入水中,那知右足竟已踏上了实地,这一下非事先所料,足上使的劲力不对,撞得急了,右腿好不疼痛。
心喜之余,腿上疼痛也顾不得了,伸手摸去,原来是块深渊之旁的岩石。他只怕怪物继续袭来,忙抱了绿萼向高处爬去,坐稳之后,惊魂稍定。公孙绿萼吃了好几口水,人已半晕。杨过让她伏在自己腿上,缓缓吐水。只听得岩石上有爬搔之声,腥臭气息渐浓,有几只怪物从水潭中爬了上来。
绿萼翻身坐起,搂住了杨过脖子,惊道:“那是什么?”杨过道:“别怕,你躲在我身后。”绿萼不动,只搂得他更加紧了,颤声道:“鳄鱼,鳄鱼!”
杨过在桃花岛居住之时曾见过不少鳄鱼,知道此物凶猛残忍,尤胜陆上虎狼,当日他与郭芙、武氏兄弟等见到,从来不敢招惹,一向远而避之,不意今日竟会在这地底深渊之中相遇,坐稳身子,凝神倾听,从脚步声中察觉共有三条鳄鱼,正一步步爬近。
绿萼低声道:“杨大哥,想不到我和你死在一处。”语气中竟有喜慰之意。杨过笑道:“便是要死,咱们也得先杀几条鳄鱼再说。”
这时当先一条鳄鱼距杨过脚边已不到一丈,绿萼叫道:“快打!”杨过道:“再等一下。”伸出右足,垂在岩边,那鳄鱼又爬近数尺,张开大口,往他足上狠狠咬落。杨过右足回缩,跟着挥脚踢出,正中鳄鱼下颚。那鳄鱼一个筋斗翻入渊中,只听得水声响动,渊中群鳄一阵骚动,另外两条鳄鱼却又已爬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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