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念又想:“要是我一生一世跟一个姑娘在太湖中乘舟荡漾,若跟王姑娘在一起,我会神不守舍,魂不附体;跟婉妹在一起,难保不惹动情乱伦之孽;跟灵妹在一起,两人从朝到晚,胡说八道,嘻嘻哈哈。若跟阿碧在一起,我会怜她惜她,疼她照顾她。唉,木婉清和钟灵明明是我亲妹子,我却原本不当她们是妹子。阿碧明明不是我妹子,我却想认她做妹子……”想到这里,呆气发作,不自禁叫道:“小妹子……”
阿碧一怔,停桨抬头,微笑道:“段公子,你困着了么?你刚才做梦,是(口伐)(原文以‘口’作边,‘伐’在旁)?”段誉一声呼叫既出,大为尴尬,便道:“是啊,刚才我做梦,梦里我是你哥哥,你是我妹子,我见你很乖,就叫了你一声小妹子!”阿碧脸上微红,说道:“我是个小丫头,怎配做你公子爷的小妹子啊?你做做梦是勿要紧格。日里叫出来,勿要笑歪了人家嘴巴。”段誉道:“我夜里做梦就叫你小妹子,日里没别人听见时我也叫,你说好不好?”
阿碧还道他出言调戏,苏州人叫女子“妹妹”,往往当她是情人,正色道:“段公子,你待我很好,那个恶和尚要杀我,你拚命挡住,救了我命,今晚我才送你。我不过是个小丫头,包三哥瞎三话四,你勿要放在心上。你再同我讲笑,我以后就勿睬你了。”段誉站起身来,跪在船头,举起右手道:“我段誉郑重立誓,要真正当阿碧姑娘是自己小妹子,决没半分不正经的歪心肠。如存了歪心,菩萨罚我来世变牛变马,阎罗王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我段誉一定规规矩矩的照顾阿碧妹子,决不做半件让她不开心的事。”说着叩下头去,碰头船板,咚咚有声。
阿碧见他说得诚恳,相信他确有诚意,柔声道:“段公子,你认我做妹子,阿碧是当不起的。不过你今晚说的一番好意,阿碧永远记得。”段誉如释重负,长长吁了口气,道:“我想认你做妹子,那是真的,决没讲笑调戏你的意思。我心里只想:‘我如有阿碧这样一个小妹子,那就真太好了。’你怕人家笑,不喜欢我叫你小妹子,那么我只在梦里叫,日里就不叫!”阿碧满脸飞红,忸怩道:“我瞧你啊,一门心思就放在王姑娘身上,怎会在梦里叫我?”段誉道:“好,那么咱两个说好,我在梦里叫你小妹子,你就答应。我如不叫,你就不答应。”阿碧点点头,微笑道:“好,就是这样。”
段誉认木婉清、钟灵为妹,那是无可奈何,把原先的妻子变作了妹子;这次在太湖中认阿碧为妹,却确是一心所愿,只盼真有一个不是本来想把她当妻子的妹子,听阿碧欣然接受,心中极喜,当即提起木桨,依着阿碧所教的法子,帮着划船。
他人本聪明,内力又强,不多时便学会了划船的法子。划得一个多时辰,天渐渐亮了,阿碧见前方有艘空舟随波荡漾,挂念着包不同、王语嫣等要去寻公子爷,见段誉已会划船,心觉跟他单独相处,听他多说亲昵之言不免尴尬,便道:“段公子,前面刚好有条小船,我先回去了,好(口伐)?”段誉只得道:“好啊,你已送了我好远啦!”阿碧道:“这边过去就是马迹山,离无锡很近,你向着山划去,就不会走错。”段誉道:“是,那你回去吧!阿碧小妹子。”阿碧笑道:“噢!你也走好。你在做梦吗?”段誉道:“不是做梦,我是真心叫你的。你应了我,我很开心。”阿碧微笑道:“阿哥,我也很开心。”划近空舟,跨了过去。
段誉望着阿碧的船划入了烟波浩渺之中,回向听香水榭去,便也扳动木桨,继续前划。又划了一个多时辰,充沛的内力缓缓发劲,竟越划越觉精神奕奕,心中的烦恶郁闷也渐消减。将近午时,到了无锡城畔。
进得城去,行人熙来攘往,甚是繁华,比之大理别有一番风光。信步而行,突然间闻到一股香气,乃是焦糖、酱油混着熟肉的气味。他大半天没吃东西了,划了这些时候的船,肚中早已饥饿,当下循着香气寻去,转了一个弯,只见老大一座酒楼当街而立,金字招牌上写着“松鹤楼”三个大字。招牌年深月久,给厨烟熏成一团漆黑,三个金字却闪烁发光,阵阵酒香肉气从酒楼中喷出来,厨子刀杓声和跑堂吆喝声响成一片。
他上得楼来,跑堂过来招呼。段誉要了一壶酒,叫跑堂配四色酒菜,倚着楼边栏干自斟自饮,蓦地里一股凄凉孤寂之意袭上心头,忍不住一声长叹。
西首座上一条大汉回过头来,两道冷电似的目光霍地在他脸上转了两转。段誉见这人身材魁伟,三十来岁年纪,身穿灰色旧布袍,已微有破烂,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张四方国字脸,颇有风霜之色,顾盼之际,极有威势。
段誉心底暗暗喝了声采:“好一条大汉!这定是燕赵北国的悲歌慷慨之士。不论江南或大理,都不会有这等人物。包不同自吹自擂什么英气勃勃,似这条大汉,才称得上‘英气勃勃’四字!”那大汉桌上放着一盘熟牛肉,一大碗汤,两大壶酒,此外更无别物,可见他便是吃喝,也十分的豪迈自在。
那大汉向段誉瞧了两眼,便即转过头去,自行吃喝。段誉正感寂寞无聊,有心要结交朋友,便招呼跑堂过来,指着那大汉的背心道:“这位爷台的酒菜帐都算在我这儿。”
那大汉听到段誉吩咐,回头微笑,点了点头示谢,却不说话。段誉有心要跟他攀谈几句,以解心中寂寞,却不得其便。
又喝了三杯酒,只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走上两个人来。前面一人跛了一足,撑了一条拐杖,却仍行走迅速,第二人是个愁眉苦脸的老者。两人走到那大汉桌前,恭恭敬敬的弯腰行礼。那大汉只点了点头,并不起身还礼。
那跛足汉子低声道:“启禀大哥,对方约定明日一早,在惠山凉亭中相会。”那大汉点了点头,道:“未免迫促了些。”那老者道:“兄弟本来跟他们说,约会定于三日之后。但对方似乎知道咱们人手不齐,口出讥嘲之言,说道倘若不敢赴约,明朝不去也成。”那大汉道:“是了。你传言下去,今晚三更大伙儿在惠山取齐。咱们先到,等候对方前来赴约。”两人躬身答应,转身下楼。
这三人说话声音极低,楼上其余酒客谁都听不见,但段誉内力充沛,耳目聪明,虽不想故意偷听旁人私语,却自然而然的每一句话都听见了。
那大汉有意无意的又向段誉一瞥,见他低头沉思,显是听到了自己的说话,突然间双目中精光暴亮,重重哼了一声。段誉一惊,左手微颤,当的一响,酒杯掉落在地,摔得粉碎。那大汉微微一笑,说道:“这位兄台何事惊慌?请过来同饮一杯如何?”
段誉笑道:“最好,最好!”吩咐酒保取过杯筷,移到大汉席上坐下,请问姓名。那大汉笑道:“兄台何必明知故问?大家不拘形迹,喝上几碗,岂非大是妙事?待得敌我分明,便没余味了。”段誉笑道:“兄台想必是认错了人,以为我是敌人。不过‘不拘形迹’四字,小弟最是喜欢,请啊,请啊!”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那大汉微笑道:“兄台倒也爽气,只不过你的酒杯太小。”叫道:“酒保,取两只大碗来,打十斤高粱。”那酒保和段誉听到“十斤高粱”四字,都吓了一跳。酒保陪笑道:“爷台,十斤高粱喝得完吗?”那大汉指着段誉道:“这位公子爷请客,你何必给他省钱?十斤不够,打二十斤。”酒保笑道:“是!是!”过不多时,取过两只大碗,一大坛酒,放在桌上。
那大汉道:“满满的斟上两碗。”酒保依言斟了。这满满两大碗酒一斟,段誉登感酒气刺鼻,有些不大好受。他在大理之时,只不过偶尔喝上几杯,那里见过这般大碗的饮酒,不由得皱起眉头。那大汉笑道:“咱两个先来对饮十碗,如何?”
段誉见他眼光中颇有讥嘲轻视之色,倘若换作平时,他定然敬谢不敏,自称酒量不及,但昨晚在听香水榭中饱受冷漠,又想:“这大汉看来多半是慕容公子一伙,不是什么邓大爷、公冶二爷,便是风四爷了。他已跟人家约了在惠山比武拚斗,对头不是丐帮,便是什么西夏‘一品堂’。哼,慕容公子又怎么了?我偏不受他手下人轻贱,最多不过是醉死,又有什么大不了?”胸膛一挺,大声道:“在下舍命陪君子,待会酒后失态,兄台莫怪。”说着端起一碗酒来,骨嘟骨嘟的便喝了下去。他喝这大碗酒乃是负气,王语嫣虽不在身边,在他却与喝给她看一般无异,既是与慕容复争竞,决不肯在心上人面前认输,别说不过是一大碗烈酒,便鸩酒毒药,也毫不迟疑的喝了下去。
那大汉见他竟喝得这般豪爽,倒颇出意料之外,哈哈一笑,说道:“好爽快!”端起碗来,也是仰脖子喝干,跟着便又斟了两大碗。
段誉笑道:“好酒!好酒!”呼一口气,又将一碗酒喝干。那大汉也喝了一碗,再斟两碗。这一大碗便是半斤,段誉一斤烈酒下肚,腹中便如有股烈火在熊熊焚烧,头脑中混混沌沌,但仍然在想:“慕容复又怎么了?好了不起么?我怎可输给他的手下?”端起第三碗酒来,又喝了下去。
那大汉见他霎时之间醉态可掬,暗暗好笑,知他这第三碗酒一下肚,不出片刻,便要醉倒在地。
段誉未喝第三碗酒时,已感烦恶欲呕,待得又是半斤烈酒灌入腹中,五脏六腑似乎都欲翻转。他紧紧闭口,不让腹中酒水呕将出来。突然间丹田中一动,一股真气冲将上来,只觉内息翻搅激荡,便和当日真气无法收纳之时的情景相似,当即依着伯父所授法门,将那股真气纳向大椎穴。体内酒气翻涌,竟与真气相混,酒水是有形有质之物,不似真气内力可在穴道中安居。他没法安顿,只得任其自然,让这真气由天宗穴而肩贞穴,再经左手手臂上的小海、支正、养老诸穴而通至手掌上的阳谷、后豁、前谷诸穴,再由小指的少泽穴中倾泻而出。他这时所运的真气线路,便是六脉神剑中的“少泽剑”。少泽剑本是一股有劲无形的剑气,这时他左手小指中,却有一道酒水缓缓流出。
初时段誉尚未察觉,但过不多时,头脑便略感清醒,察觉酒水从小指尖流出,暗叫:“妙之极矣!”他左手垂向地下,那大汉并没留心,只见段誉本来醉眼蒙眬,但过不多时,便即神采奕奕,不禁暗暗生奇,笑道:“兄台酒量居然倒也不弱,果然有些意思。”又斟了两大碗。
段誉笑道:“我这酒量是因人而异。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这一大碗嘛,我瞧也不过二十来杯,一千杯须得装上四五十碗才成。兄弟恐怕喝不了五十大碗啦。”说着便将跟前这一大碗酒喝了下去,随即依法运气。他左手搭在酒楼临窗的栏干之上,从小指尖流出来的酒水,顺着栏干流到了楼下墙脚边,当真神不知、鬼不觉,没半分破绽可寻。片刻之间,他喝下去的四大碗酒已尽数逼出。
那大汉见段誉漫不在乎的连尽四碗烈酒,甚是欢喜,说道:“很好,很好,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先干为敬。”斟了两大碗,自己连干两碗,再给段誉斟了两碗。段誉轻描淡写、谈笑风生的喝了下去,喝这烈酒,直比喝水饮茶还要潇洒。
他二人这一赌酒,登时惊动了松鹤楼楼上楼下的酒客,连灶下的厨子、火夫,也都上楼来围在他二人桌旁观看。
那大汉道:“酒保,再打二十斤酒来!”那酒保伸了伸舌头,这时但求看热闹,更不劝阻,便去抱了一大坛酒来。
段誉和那大汉你一碗,我一碗,喝了个旗鼓相当,只一顿饭时分,两人都已喝了三十来碗。
段誉自知手指上玩弄玄虚,这烈酒只不过在自己体内流转一过,瞬即泻出,酒量可说无穷无尽,但那大汉却全凭真实本领,眼见他连尽三十余碗,兀自面不改色,略无半分酒意,心下好生钦佩,初时尚因他是慕容公子一伙而怀有敌意,但见他神情豪迈,英风飒爽,不由得起了爱惜之心,寻思:“如此比拚下去,我自是有胜无败。但这汉子饮酒过量,未免有伤身体。”堪堪喝到四十大碗时,说道:“仁兄,咱两个都已喝了四十碗罢?”
那大汉笑道:“兄台倒还清醒得很,数目算得明白。”段誉笑道:“你我棋逢敌手,将遇良材,要分出胜败,只怕很不容易。这样喝将下去,兄弟身边的酒钱却不够了。”伸手怀中,取出一个绣花荷包来,往桌上一掷,只听得嗒的一声轻响,显然荷包中没什么金银。段誉给鸠摩智从大理擒来,身边没携带财物。这只绣花荷包缠了金丝银线,一眼便知是名贵之物,但囊中羞涩,却也一望而知。
那大汉见了大笑,从身边摸出一锭银子,掷在桌上,携了段誉的手,说道:“咱们走罢!”
段誉心中欢喜,他在大理之时,身为皇子,除了朱丹臣等护卫之外,难以交结什么真心朋友,今日既不以姓氏身分,又不以文才武功,却以无中生有的酒量结交了这条汉子,实是生平未有之奇。
两人下得楼来,那大汉越走越快,出城后更迈开大步,顺着大路疾趋而前,段誉提一口气,和他并肩而行,他虽不会武功,但内力充沛之极,这般快步急走,竟丝毫不感心跳气喘。那大汉向他瞧了一眼,微微一笑,道:“好,咱们比比脚力。”当即发足疾行。
段誉跟着奔出几步,只因走得急了,足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乘势向左斜出半步,这才站稳,这一下恰好踏了“凌波微步”中的步子。他无意踏了这一步,居然抢前了数尺,心中一喜,第二步走的又是“凌波微步”,便即追上了那大汉。两人并肩而前,只听得风声呼呼,道旁树木纷纷从身边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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