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朗声道:“圣姑于大伙儿有恩,众兄弟感恩报德,只盼能治好了她心上人的伤。大丈夫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有什么错了?那一个狗崽子敢笑话咱们,老子抽他的筋,剥他的皮。”
令狐冲这时方才明白:一路上群豪如此奉承自己,原来都是为了这个闺名叫作盈盈的圣姑,而群豪突然在五霸冈上一哄而散,也为了圣姑不愿旁人猜知她的心事,在江湖上大肆张扬,因而生气。他转念又想:圣姑以一个年轻姑娘,能令这许多英雄豪杰来讨好自己,自是魔教中一位惊天动地的大人物,听计无施说,连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东方不败,对她也从不违拗。我令狐冲只是武林中一个无名小卒,和她相识,只不过在洛阳小巷中隔帘传琴,说不上有半点情愫,是不是绿竹翁误会其意,传言出去,以致让圣姑大大生气呢?
只听祖千秋道:“老头子的话不错,圣姑于咱们有大恩大德,只要能成就这段姻缘,让她一生满意喜乐,大家就算粉身碎骨,那也死而无悔。在五霸冈上碰一鼻子灰,又算得什么?只是……只是令狐公子乃华山派首徒,和黑木崖势不两立,要结成这段美满姻缘,恐怕这中间阻难重重。”
计无施道:“我倒有一计在此。咱们何不将华山派的掌门人岳不群抓了来,以死相胁,命他主持这桩婚姻?”祖千秋和老头子齐声道:“夜猫子此计大妙!事不宜迟,咱们立即动身,去抓岳不群。”计无施道:“只是那岳先生乃一派掌门,内功剑法俱有极高造诣。咱们对他动粗,第一难操必胜,第二就算擒住了他,他宁死不屈,却又如何?”老头子道:“那么咱们只好绑架他老婆、女儿,加以威逼。”祖千秋道:“不错!但此事须当做得隐秘,不可令人知晓,扫了华山派的颜面。令狐公子如得知咱们得罪了他师父,定然不快。”三人当下计议如何去擒拿岳夫人和岳灵珊。
盈盈突然朗声道:“喂,三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快滚得远远地,别惹姑娘生气!”
令狐冲听她忽然开口说话,吓了一跳,使力抓住她手。
计无施等三人自是更加吃惊。老头子道:“是,是,小人……小人……小人……”连说了三声“小人”,惊慌过度,再也接不下去。计无施道:“是,是!咱们胡说八道,圣姑可别当真。咱们明日便远赴西域,再也不回中原来了。”
令狐冲心想:“这一来,又是三个人给充了军。”
盈盈站起身来,说道:“谁要你们到西域去?我有一件事,你们三个给我办一办。”计无施等三人大喜,齐声应道:“圣姑但请吩咐,小人自当尽心竭力。”盈盈道:“我要杀一个人,一时却找他不到。你们传下话去,那一位江湖上的朋友杀了此人,我重重酬谢。”祖千秋道:“酬谢是决不敢当,圣姑要取此人性命,我兄弟三人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寻到了他。只不知这贼子是谁,竟敢得罪了圣姑?”盈盈道:“单凭你们三人,耳目不广,须当立即传言出去。”三人齐声道:“是!是!”盈盈道:“你们去罢!”祖千秋道:“是。请问圣姑要杀的,是那一个大胆恶贼。”
盈盈哼了一声,道:“此人复姓令狐,单名一个冲字,乃华山派门下弟子。”
此言一出,令狐冲、计无施、祖千秋、老头子四人都大吃一惊,谁都不作声。
过了好半天,老头子道:“这个……这个……”盈盈厉声道:“这个什么?你们怕了五岳剑派,不敢动华山门下的弟子,是不是?”计无施道:“给圣姑办事,别说五岳剑派,便是玉皇大帝、阎罗老子,也敢得罪了。咱们设法去把令狐……令狐冲擒了来,交给圣姑发落。老头子,祖千秋,咱们去罢。”老头子心想:“定是令狐公子在言语上得罪了圣姑,年轻人越相好,越易闹别扭,当年我跟不死她妈好得蜜里调油,可又不是天天吵嘴打架?唉,不死这孩子胎里带病,还不是因为她妈怀着她时,我在她肚子上狠狠擂了一拳,伤了胎气?说不得,只好去将令狐公子请了来,由圣姑自己对付他。”
他正在胡思乱想,那知听得盈盈怒道:“谁叫你们去擒他了?这令狐冲倘若活在世上,于我清白的名声有损。早一刻杀了他,我便早一刻出了心中恶气。”祖千秋吞吞吐吐的道:“圣姑……”盈盈道:“好,你们跟令狐冲有交情,不愿为我办这件事,那也不妨,我另行遣人传言便是。”
三人听她说得认真,只得一齐躬身说道:“谨遵圣姑台命!”
老头子却想:“令狐公子是个大仁大义之人,老头子今日奉圣姑之命,不得不去杀他,杀了他后,老头子也当自刎以殉。”从怀中取出那颗伤药,放在地下。
三人转身离去,渐渐走远。
令狐冲向盈盈瞧去,见她低了头沉思,心想:“她为保全自己名声,要取我性命,那又是什么难事了?”说道:“你要杀我,自己动手便是,又何必劳师动众?要不然,我立刻自刎,那也不妨。”缓缓拔出长剑,倒转剑柄,递了过去。
盈盈接过长剑,微微侧头,凝视着他。令狐冲哈哈一笑,将胸膛挺了挺。盈盈道:“你死在临头,还笑什么?”令狐冲道:“正因为死在临头,所以要笑。”
盈盈提起长剑,手臂一缩,作势便欲刺落,突然转过身去,用力一挥,将剑掷了出去。长剑在黑暗中闪出一道寒光,当的一声,落在远处地下。
盈盈顿足道:“都是你不好,教江湖上这许多人都笑话于我。倒似我一辈子……一辈子没人要了,千方百计的要跟你相好。你……你有什么了不起?累得我此后再也没脸见人。”令狐冲又哈哈一笑。盈盈怒道:“你还要笑我?还要笑我?”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这么一哭,令狐冲心下登感歉然,柔情一起,蓦然间恍然大悟:“她在江湖上位望甚尊,这许多豪杰汉子都对她十分敬畏,自必向来十分骄傲,又是女孩儿家,天生的腼腆,忽然间人人都说她喜欢了我,也真难免令她不快。她叫老头子他们如此传言,未必真要杀我,只不过是为了辟谣。她既这么说,自是谁也不会疑心我跟她在一起了。”柔声道:“果然是我不好,累得损及姑娘清名。在下这就告辞。”
盈盈伸袖拭了拭眼泪,道:“你到那里去?”令狐冲道:“信步所之,到那里都好。”盈盈道:“你答允过要保护我的,怎地自行去了?”令狐冲微笑道:“在下不知天高地厚,说这些话,可教姑娘笑话了。姑娘武功如此高强,又怎需人保护?便有一百个令狐冲,也及不上姑娘。”说着转身便走。
盈盈急道:“你不能走。”令狐冲道:“为什么?”盈盈道:“祖千秋他们已传了话出去,数日之间,江湖上便无人不知,那时人人都要杀你,这般步步荆棘,别说你身受重伤,就算完好无恙,也难逃杀身之祸。”
令狐冲淡然一笑,道:“令狐冲死在姑娘的言语之下,那也不错啊。”走过去拾起长剑插入剑鞘,自忖无力走上斜坡,便顺着山涧走去。
盈盈眼见他越走越远,追了上来,叫道:“喂,你别走!”令狐冲道:“令狐冲跟姑娘在一起,只有累你,还是独自走了的好。”盈盈道:“你……你……”咬着嘴唇,心头烦乱之极,见他始终不肯停步,又奔近几步,说道:“令狐冲,你定要迫我亲口说了出来,这才快意,是不是?”令狐冲奇道:“什么啊?我可不懂了。”
盈盈又咬了咬嘴唇,说道:“我叫祖千秋他们传言,是要你……要你永远在我身边,不能离开我一步。”说了这句话后,身子发颤,站立不稳。
令狐冲大是惊奇,道:“你……你要我陪伴?”
盈盈道:“不错!祖千秋他们把话传出之后,你只有陪在我身边,才能保全性命。没想到你这不顾死活的小子,竟一点不怕,那不是……那不是反而害了你么?”
令狐冲心下感激,寻思:“原来你当真是对我好,但对着那些汉子,却又死也不认。”转身走到她身前,伸手握住她双手,入掌冰凉,只觉她两只掌心都是冷汗,低声道:“你何苦如此?”盈盈道:“我怕。”令狐冲道:“怕什么?”盈盈道:“怕你这傻小子不听我话,当真要去江湖涉险,只怕过不了明天,便死在那些不值一文钱的臭家伙手下。”
令狐冲叹道:“那些人都是血性汉子,对你又是极好,你为什么对他们如此轻贱?”盈盈道:“他们在背后笑我,又想杀你,还不是该死的臭汉子?”令狐冲忍不住失笑,道:“是你叫他们杀我的,怎能怪他们了?再说,他们也没在背后笑你。你听计无施、老头子、祖千秋三人谈到你时,语气何等恭谨?那里有丝毫笑话你了?”盈盈道:“他们口里没笑,肚子里在笑。”
令狐冲觉得这姑娘蛮不讲理,没法跟她辩驳,只得道:“好,你不许我走,我便在这里陪你便是。唉,给人家斩成十七八块,滋味恐怕也不大好受。”
盈盈听他答允不走,登时心花怒放,答道:“什么滋味不大好受?简直难受之极。”
她说这话时,将脸侧了过来。星月微光照映之下,雪白的脸庞似乎发射出柔和的光芒,令狐冲心中一动:“这姑娘其实比小师妹美貌得多,待我又这么好,可是……可是……我心中怎地还是对小师妹念念不忘?”
盈盈却不知他正在想到岳灵珊,道:“我给你的那张琴呢?不见了,是不是?”令狐冲道:“是啊,路上没钱使,我将琴拿到典当店里去押了。”一面说,一面取下背囊,打了开来,捧出了短琴。
盈盈见他包裹严密,足见对自己所赠之物极为重视,心下甚喜,道:“你一天要说几句谎话,心里才舒服?”接过琴来,轻轻拨弄,随即奏起那曲〈清心普善咒〉来,问道:“你都学会了没有?”令狐冲道:“差得远呢。”静听她指下优雅的琴音,甚是愉悦。
听了一会,觉得琴音与她以前在洛阳城绿竹巷中所奏的颇为不同,犹如枝头鸟喧,清泉迸发,丁丁东东的十分动听,心想:“曲调虽同,音节却异,原来这〈清心普善咒〉尚有这许多变化。”
忽然间铮的一声,最短的一根琴弦断了。盈盈皱了皱眉头,继续弹奏,过不多时,又断了一根琴弦。令狐冲听得琴曲中颇有烦躁之意,和〈清心普善咒〉的琴旨殊异其趣,正讶异间,琴弦啪的一下,又断了一根。
盈盈一怔,将瑶琴推开,嗔道:“你坐在人家身边,只是捣乱,这琴那里还弹得成?”令狐冲心道:“我安安静静的坐着,几时捣乱过了?”随即明白:“你自己心神不定,便来怪我。”却也不去跟她争辩,卧在草地上闭目养神,疲累之余,竟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次日醒转,见盈盈正坐在涧畔洗脸,又见她洗罢脸,用一只梳子梳头,皓臂如玉,长发委地,不禁看得痴了。盈盈一回头,见他怔怔的呆望自己,脸上一红,笑道:“瞌睡鬼,这时候才醒来。”令狐冲也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的道:“我再去捉青蛙,且看有没有力气。”盈盈道:“你躺着多歇一会儿,我去捉。”
令狐冲挣扎着想要站起,却手足酸软,稍一用力,胸口又气血翻腾,心下好生烦恼:“死就死,活就活,这般不死不活,废人一个,别说人家瞧着累赘,自己也真厌烦。”
盈盈见他脸色不愉,安慰他道:“你这内伤未必当真难治。这里甚是僻静,左右无事,慢慢养伤,又何必性急?”
山涧之畔地处偏僻,自从计无施等三人那晚经过,此后便没人来。二人一住十余日。盈盈的内伤早就好了,每日采摘野果、捕捉青蛙为食,却见令狐冲一日消瘦一日。她硬逼他服了方生大师留下的药丸,弹奏琴曲抚其入睡,但于他的伤势已没半分好处。
令狐冲自知大限将届,好在他生性豁达,也不以为忧,每日里仍与盈盈说笑。
盈盈本来自大任性,但想到令狐冲每一刻都会突然死去,对他便加意温柔,千依百顺的服侍,偶尔忍不住使些小性儿,也是立即懊悔,向他赔话。
这一日令狐冲吃了两个桃子,即感困顿,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睡梦中听到一阵哭泣之声,他微微睁眼,见盈盈伏在他脚边,不住啜泣。令狐冲一惊,正要问她为何伤心,突然心下明白:“她知我快死了,是以难过。”伸出左手,轻轻抚摸她秀发,强笑道:“别哭,别哭!我还有八十年好活呢,那有这么快便去西天。”
盈盈哭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我也不想活了……”
令狐冲听她说得又诚挚,又伤心,不由得大为感激,胸口一热,只觉得天旋地转,喉头不住有血狂涌,便此人事不知。
第十八回
联手
令狐冲这一番昏迷,实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有时微有知觉,身子也如在云端飘飘荡荡,过不多时,又晕了过去。如此时晕时醒,有时似乎有人在他口中灌水,有时又似有人用火在他周身烧炙,手足固然没法动弹,连眼皮也睁不开来。
这一日神智略清,只觉双手手腕的脉门给人抓住了,各有一股炙热之气分从两手脉门中注入,登时和体内所蓄真气激荡冲突。他全身说不出的难受,只想张口呼喊,却叫不出半点声音,犹如身受千般折磨、万种煎熬的酷刑。
如此昏昏沉沉的又不知过了多少日子,只觉每一次真气入体,均比前一次苦楚略减,心下也明白了些,知道有一位内功极高之人在给自己治伤,心道:“难道是师父、师娘请了一位前辈高人来救我性命?盈盈却到那里去了?师父、师娘呢?小师妹又怎地不见?”一想到岳灵珊,胸口气血翻涌,便又人事不知。
如此每日有人来给他输送内力。这一日输了真气后,令狐冲神智比前大为清醒,说道:“多……多谢前辈,我……我是在那里?”缓缓睁眼,见到一张满是皱纹的脸,露着温和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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