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秀见这两人都已四十来岁年纪,兀自和顽童一般争闹不休,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当真好笑。只见苏鲁克和车尔库砰砰砰的互殴数拳,这才分开。一个鼻青,一个眼肿。
两人一路争吵,一路前行。这时道路高低曲折,甚为难行,一时绕过山脊,一时钻进山洞,若非雪地中足迹领路,万难辨认。李文秀心想:“这迷宫果然隐秘之极,若无地图指引,怎找寻得到?”
行到中午,各人一晚没睡,都已疲累之极,只李文秀此时内功修为已颇有根基,仍神采奕奕。苏普道:“爹,阿曼走不动啦,咱们歇一歇吧!”苏鲁克还未回答,只听得走在最前的车尔库大叫一声:“啊!”苏鲁克抢上前去,转过了一排树木,见对面一座石山上嵌着两扇铁铸大门。门上铁锈斑驳,显是历时已久的旧物。
七人齐声欢呼:“高昌迷宫!”快步奔近。苏鲁克伸手力推铁门,两扇门纹丝不动,车尔库道:“那恶贼在里面上了闩。”阿曼细看铁门周围有无机括,但见那门宛如天生在石山中一般,竟没半点缝隙。阿曼拉住门环,向左一转,转之不动,这迷宫建成已不知有几百年,虽大漠中甚为干燥,但铁门也必生锈,就算有机括也该转不动了,不料她再向右转,居然松动。她转了几转,苏鲁克和车尔库本在大力推门,突然铁门向里打开,两人出其不意,一齐摔了进去。两人一惊之下,大笑着爬起。
门内是条黑沉沉的长甬道,苏普点燃火把,一手执了,另外一手拿着长刀,当先领路。走完甬道,眼前出现了三条岔路。迷宫之内没雪地足迹指引,不知那两人向那一条路走去。各人俯身细看,见左首和右首两条路上都有淡淡的足印。
苏鲁克道:“四个走左边的,三个走右边的,待会儿再在这里会合。”李文秀道:“那不好!这地方既叫作迷宫,前面只怕还有岔路,咱们还是一起走的好。”苏鲁克摇头道:“谅这山洞之中,能有多大地方?汉人生来胆小,真没法子。”他话这么说,但七人还是一齐走了,见右首一条路宽些,便都向右行。
只走出十余丈远,苏鲁克便想:“这汉人的话倒也不错。”前面又出现了岔路。七人细细辨认脚印,一路跟踪而进,有时岔路上两边都有脚印,只得任意选一条路。走了好半天,山洞中岔路不知凡几,每到一处岔路,阿曼便在山壁上用刀划下记号,以免回出来时找不到原路。突然之间,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大片空地,尽头处又有两扇铁门,嵌在大山岩中。
七个人走过空地,来到门前。苏鲁克又去转门环,不料这扇门却是虚掩的,轻轻一碰,便“呀”的一声开了。七人走了进去,见里面是间殿堂,四壁供的都是泥塑木雕的佛像,壁上绘有飞天仙女及头上生角、青面尖嘴的妖魔鬼怪、巨龙大鸟,从这殿堂进去,连绵不断的是一列房舍。每间房中大都供有佛像。偶然在壁上有几个汉字,李文秀识得写的是“高昌国国王”、“文泰”、“大唐贞观十三年”等等字样。有一座殿堂中供的都是汉人塑像,中间一个老人,匾上写的是“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位”,左右各有数十人,写着“颜回”、“子路”、“子贡”、“曾子”、“子张”等名字。苏鲁克一见到这许多汉人塑像,眉头一皱,转头便走。
李文秀心想:“这里的人都信回教,怎么迷宫里供的既有佛像,又有汉人?壁上写的又都是汉字,当真奇怪之极。”
七人过了一室,又有一室,见大半宫室已然毁圮,有些殿堂中堆满了黄沙,连门户也有堵塞的。迷宫中道路本已异常繁复曲折,再加上墙倒沙阻,更令人晕头转向。有时通道上出现几具白骨骷髅,宫中的器物用具却都不是回疆所有,李文秀依稀记得,这些都是中土汉人的寻常物事。只把各人看得眼花缭乱,称异不止。但传说中的什么金银珠宝却半件也无。
七人沿着一条黑沉沉的甬道向前走去,突然之间,前面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喝道:“我在这里已安安静静的住了一千年,谁也不敢来打扰我。那一个大胆过来,立刻就死!”说的是哈萨克语,音调纯正,声音并不甚响,却听得清清楚楚。
阿曼惊道:“是恶鬼!他……他说在这里已住了一千年。”拉着苏普的手,退了几步。骆驼叫道:“这是人,不是鬼!”高举火把,向前走去。桑斯尔不甘示弱,抢上几步,和他并肩而行,刚走到一个弯角上,蓦地里两人齐声大叫,身子向后摔出。众人大惊,苏鲁克和车尔库抛去手中火把,抢上扶起。只听得前面传来一阵桀桀怪笑,那声音喝道:“我在这里已住了一千年,住了一千年。进来的一个个都死。”
车尔库更不多耽,抱着骆驼急奔而出,苏鲁克抱了桑斯尔,和余人跟着出去,但听得怪笑声充塞甬道。来到一处天井的有光所在,看骆驼和桑斯尔时,两人口角流出鲜血,竟已一齐毙命。五人面面相觑,又难过,又惊恐。
阿曼道:“这恶鬼不许人去……去打扰,咱们快走吧!”
到这地步,苏鲁克和车尔库那里还敢逞什么刚勇?抱着两具尸体,循着先前所划记号,回到了迷宫之外。
车尔库死了两名心爱弟子,心里难过,不住拭泪。苏鲁克再也不讥讽他了,反而出言安慰,又道:“那两个汉人强盗进了迷宫之后影踪全无,一定也给宫里恶鬼弄死了,那也好,叫这两个强盗没好下场。”阿曼道:“咱们从原路回去吧,以后……以后永远别来这地方了。”车尔库道:“咱们族人大队人马就快到来,可得告诉他们,别让兄弟们闯进宫去,一个个死于非命。”苏鲁克道:“对!只要是在迷宫之外,那……那就没干系。”
是不是真的没干系,可谁也不知道。为了稳妥起见,五个人直退出六七里地,到了一大片旷地上,这才停住。苏鲁克道:“恶鬼怕太阳,要走过这片旷地,非晒到太阳不可。”阿曼道:“晚上呢?”苏鲁克搔了搔头皮,无法回答。
幸好没到晚上,第一队人马已经赶到。苏鲁克等忙将发现迷宫、宫中有恶鬼害人的事说了。
虽人多胆壮,毕竟没有谁提议前去探险。过得两个时辰,第二队、第三队先后到来,数百人便在旷地上露宿。每隔得十余人,便点起一堆大火,料想恶鬼再凶,也必怕了这许多火堆。
李文秀倚在一块岩石之旁,心想:“我爹爹妈妈万里迢迢的从中原来到回疆,为的是找高昌迷宫。他们没找到迷宫,就送了性命。其实就算找到了,多半也会给宫里的恶鬼害死,除非他们一听到恶鬼的声音立刻就退出。可是爹爹妈妈一身武功,一定不怕恶鬼。唉,人的武功再高,又怎斗得过鬼怪?”忽然背后脚步声轻响,一人走了过来,低声叫道:“阿秀。”
李文秀大喜,跳起身来,叫道:“计爷爷,你也来了。”计老人道:“我不放心你,跟着大伙儿来瞧着你。”李文秀心中感激,拉住他手,说道:“道上很难走,你年纪这么大了,辛苦得很,快坐下歇歇。”
计老人刚在她身边坐下,忽听得西方响起几下尖锐的枭鸣之声,异常刺耳难听。众人不禁齐向鸣声来处望去,只见白晃晃一团物事,从黑暗中迅速异常的冲来,冲到离众人约莫四丈之处,猛地直立不动,看上去依稀是个人形,火光映照下,只见这鬼怪身披白色罩袍,满脸鲜血,白袍上也血迹淋漓,身形高大之极,比常人至少高了五尺。静夜看来,恐怖无比,那鬼怪陡然间双手前伸,十根指甲比手指还长,满手也都是鲜血。
众人屏息凝气,寂无声息的望着他。
那鬼怪桀桀怪笑,尖声道:“我在迷宫里已住了一千年,不许谁来打扰,谁叫你们这样大胆?”说的是哈萨克语,正是李文秀日间在迷宫中听到的声音。那鬼怪慢慢转身,双手对着三丈外的一匹马,叫道:“给我死!”突然回身,大步而去,片刻间走得无影无踪。
这鬼怪突然而来,突然而去,气势慑人,直等他走了好一会,众人方始惊呼。只见他双手指过的那匹马四膝跪倒,翻身毙命。众人拥过去看时,但见那马周身没半点伤痕,口鼻亦不流血,却不知如何,竟中了魔法而死。
众人都说:“是鬼,是鬼。”有人道:“我早说大沙漠中有鬼。”有人道:“那迷宫千年没人进去,自然有鬼怪看守。”又有人道:“听说鬼怪无脚,瞧瞧那鬼有没脚印。”众人拿了火把,顺着那鬼怪的去路瞧去,但见沙地上每隔五尺便有个小小圆洞,人的脚印既不会这样细细一点,而两点之间,相距又不会这么远。
如此一来,各人再无疑惑,都认定是迷宫中鬼怪作祟,大家都说:“不论迷宫中有什么宝贵东西,那也不能要了。明天一早,大家快快回去。”
整晚人人心惊胆战,但第二天太阳一出来,忽然之间,每个人心里都不怎么怕了。有些年轻人商量着要去迷宫瞧瞧。苏鲁克和车尔库厉声喝阻,说道便是要去迷宫,也得商议出个好法子。
可是商议了一整天,七张八嘴,议论多端,又有什么好法子?唯一的结果,是大家同意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再从长计议。
将近亥时,便是昨晚鬼怪出现的时刻,听得西方又响起三下尖锐的枭鸣,众人毛骨悚然。但见那白衣长腿、满身血污的鬼怪又快步而来,在数丈外远远站定,尖声说道:“你们还不回去?哼,再在这里附近逗留一晚,一个一个,叫他都不得好死,我在宫里住了一千年,谁都不能进来,你们这般大胆!”说到这里,慢慢转身,双手指着远处一个青年,叫道:“给我死!”说了这三个字,猛地里回身,大步而去,月光下但见他越走越远,终于不见。
只见那青年慢慢委顿,一句话也不说,就此毙命,身上仍没半点伤痕。昨晚还不过害死一匹马,今日却害死了一个壮健的青年。
这样一来,还有谁敢再逗留?何况听得苏鲁克他们说,迷宫中根本没有什么珍宝,连一块金子银子也没有。若非天黑,大家早就往来路疾奔了。次日天色微明,众人就乱哄哄的快步回去。
李文秀昨天已去仔细看过了那匹马的尸体,这时再去看那青年的尸体,心下更无怀疑,自言自语:“这不是恶鬼!”忽然身后有人颤声道:“是恶鬼,是恶鬼!阿秀,他比恶鬼还要可怕,咱们快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计老人已到了她身后。
李文秀叹了口气,道:“好,咱们走吧!”
忽然间听得苏普长声大叫:“阿曼,阿曼,你在那里?”车尔库惊道:“阿曼没跟你在一起吗?”他也纵声大叫:“阿曼,阿曼!咱们回去啦。”来回奔跑寻找女儿。
苏普一面大叫“阿曼!”一面奔上小丘,四下了望,忽然望见西边路上有块花头巾,似是阿曼之物,忙奔过去拾起,正是阿曼的头巾。他这一急非同小可,嘶声大叫:“阿曼给恶鬼捉去了!”
这时众族人早已远去,连骆驼、桑斯尔、以及另一个青年的尸身都已抬去,当地只剩下苏鲁克、车尔库、苏普、李文秀、计老人五人。苏鲁克等听得苏普惊呼,忙奔过去询问。
苏普拿着那个花头巾,气急败坏的道:“这是阿曼的。她……她……她给恶鬼捉去了。”李文秀问道:“什么时候捉去的?”苏普道:“我不知道。一定是昨晚半夜里。她……她跟女伴们睡在一起的,今早我就找她不到了。”他呆了一阵,忽然向着迷宫的方向发足狂奔,叫道:“我要去跟阿曼死在一起。”
阿曼给恶鬼捉去了,他自然没本事救她回来。但阿曼死了,他也不想活了。
苏鲁克叫道:“苏普,苏普,傻小子,快回来,你不怕死吗?”见儿子越奔越远,爱子之情终于胜过了对恶鬼的恐惧,便随后追去。车尔库一呆,叫道:“阿曼,阿曼!”也跟了去。
计老人摇摇头,道:“阿秀,咱们回去吧。”李文秀道:“不,计爷爷,我得去救他们。”计老人道:“你斗不过恶鬼的。”李文秀道:“不是恶鬼,是人。”计老人伸出左手,紧紧握住李文秀的手臂,颤声道:“阿秀,就算是人,他也比恶鬼还可怕。你听我话,咱们回去吧,走得远远的。咱们是汉人,别在回疆住了,你和我一起回中原去。”
李文秀见苏普等三人越奔越远,心中焦急,用力一挣,不料计老人虽然年迈,手劲竟大得异乎寻常,她接连使劲,都没能挣脱。她叫道:“快放开我!苏普,苏普会给他害死的!”
计老人见她胀红了脸,神情紧迫,不由得叹了口气,放开了她手臂,轻声道:“你为了这哈萨克少年,不顾自己了!”
李文秀手臂上一松,立即转身飞奔,也没听到计老人的话。一口气奔到迷宫之前,只见苏普手舞长刀,正大叫大嚷:“该死的恶鬼,你害死了阿曼,连我也一起害死吧!阿曼死了,我也不要活了!我是苏普,你出来,我跟你决斗!你怕了我吗?”他伸手去转门环,但心神混乱之下,转来转去都推不开门。
苏鲁克在一旁叫道:“苏普,傻小子,别进去!”苏普却那里肯听?
李文秀见到他这般痴情的模样,心中又是一酸,大声道:“阿曼没死!”
苏普陡然听到这句话,登时清醒了,转身问道:“阿曼没死?你怎……怎知道?”李文秀道:“迷宫里的不是恶鬼,是人!”苏普、苏鲁克、车尔库三人齐声道:“明明是恶鬼,怎么是人?”
李文秀道:“这是人扮的。他用一种极微细的剧毒暗器射死了马匹和人,伤痕不容易看出来。他脚下踩了高跷,外面用长袍罩住了,因此在雪地里行走没脚印,身裁又这么高,走起来这么快。”她另外有两句话却没有说:“我知道这人是谁,因为我认得他放暗器的手法。在死马和那青年的尸体上,我也已找到了暗器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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