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笔下来,疾如星火,气吞牛斗,泉建男那里还能动弹?这一笔所点各穴,正是他毕生所钻研的诸处穴道,暗想:“罢了,罢了!对方纵是泥塑木雕,我也不能一口气连点他十处穴道。我便要做他徒弟也差得远了。”
张翠山银钩钩尖指住泉建男咽喉,喝道:“各位且请退开!在下请泉老英雄送到武当山脚下,便解他穴道放还!”心想这些人看来都是他的下属,定当心有所忌,就此退开。岂知那艳装少妇举起双刀,叫道:“并肩子齐上,把骡车扣了。”
张翠山喝道:“谁敢上来,我先将这人毙了!”那少妇冷笑一声,叫道:“大伙儿上啊!”纵马舞刀冲上,竟丝毫没将泉建男放在心上。原来这少妇是三江帮中的一名舵主,他们这次大举出动,用意在劫持俞莲舟和殷素素,逼问谢逊的下落。泉建男不过是三江帮的客卿,既不能为本帮效力,则死于敌手,也无足惜。
张翠山吃了一惊,看来便杀了泉建男仍无济于事,见六七名汉子抢到殷素素车前,六七名汉子抢到俞莲舟车前,只少数几人和那少妇围住了自己,正没做理会处,俞莲舟忽然朗声道:“六弟,出来把这些人收拾了罢!”
张翠山一愕:“二哥摆空城计么?”忽听得半空中一声清啸,一人叫道:“是!五哥,你好啊,想煞小弟了。”数丈外的一株大槐树上纵落一条人影,长剑颤动,走向前来,正是六侠殷梨亭到了。张翠山喜出望外,大叫:“六弟,我好想念你啊!”
三江帮中早分出数人上前截拦,只听得啊哟啊哟、叮叮当当之声不绝,每人手腕的“神门穴”上逐一中剑,逐一撒下兵刃。这“神门穴”在手掌后锐骨之端,中剑之后,手掌再也使不出半点力道。殷梨亭不疾不徐的漫步扬长而来,遇有敌人上前阻挡,他长剑一颤,呛啷一声,便有一件兵刃落地。那少妇回身喝道:“你是武当……”呛啷、呛啷两声,她双手各执一刀,双刀落地时便有两下声响。
张翠山大喜,说道:“师父的‘神门十三剑’创制成功了。”原来这“神门十三剑”共有一十三记招数,每记招式各不相同,但所刺之处,全是敌人手腕的“神门穴”。张翠山十年前离武当之时,张三丰甫有此意,和弟子们商量过几次,但若干疑难之处尚未想通。此时殷梨亭使将出来,三江帮的硬手竟没人能抵挡得一招。张翠山只看得心旷神怡,但见殷梨亭每一剑刺出,尽皆精妙绝伦,只使了五六记招式,“神门十三剑”尚未使到一半,三江帮帮众已有十余人手腕中剑,撒下了兵刃。
那少妇叫道:“散水,散水!松人啊!”帮众有的骑马逃走,有的不及上马,便此转身急奔。张翠山拍开泉建男身上穴道,拾起蛇头双笔,插在他腰间。泉建男满面羞惭,向张翠山抱拳行礼,狼狈而去,竟不和三江帮帮众同行。
殷梨亭还剑入鞘,紧紧握住了张翠山的手,喜道:“五哥,我想得你好苦!”张翠山笑道:“六弟,你长高了。”他二人分别之时,殷梨亭还只十八岁,十年不见,已自瘦瘦小小的少年变为长身玉立的青年。当下张翠山携着殷梨亭的手,去和妻子相见。
殷素素病得沉重,点头笑了笑,低声叫了声:“六叔!”殷梨亭笑道:“五嫂也姓殷,那好极了,不但是我嫂子,还是我姊姊。”
张翠山道:“究是二哥了得。你躲在那大树上,我一直不知,二哥却早瞧见了。”殷梨亭当下说起赶来应援的情由。
原来四侠张松溪下山采办师父百岁大寿应用的物事,见到两名江湖人物鬼鬼祟祟,路道不正,心下起疑:“我武当派威震天下,难道还有什么大胆之徒到我武当山来捋虎须?”暗中蹑着,偷听两人说话,才知张翠山从海外归来,已和二哥俞莲舟会合,“三江帮”和“五凤刀”都想截拦,逼问谢逊的下落。张松溪大喜过望,匆匆回山,其时山上只殷梨亭一人,两人便分头赴援,均想:有俞二、张五在一起,那些小小的帮会门派徒然自取其辱,怎能奈何得他二人。只是他们急于和张翠山相会,早见一刻好一刻,这才迎接出来。至于俞莲舟已然受伤之事,那两个江湖人物并未说起,张殷二人并没知晓。张松溪去打发“五凤刀”门中派来的两个好手。这三江帮一路,便由殷梨亭逐走。
俞莲舟叹道:“若非四弟机警,今日咱武当派说不定要丢个大人。”张翠山愧道:“单凭小弟一人之力,保护不了二哥。唉,离师十年,小弟和各位兄弟实在差得太远了。”
殷梨亭笑道:“五哥说那里话来?小弟就是不出手,三江帮那些家伙,五哥打发起来,还不是轻而易举?只不过你定然先顾二哥,说不定五嫂会受点儿惊吓。你适才打败那高丽老头儿的功夫,师父就没传授第二个。你这次回山,师父他老人家一欢喜,不知会有多少精妙的功夫传你,只怕你学也学不及呢。这‘神门十三剑’的招术,我便说给你听如何?”他师兄弟情深,久别重逢,殷梨亭恨不得将十年来所学的功夫,顷刻间便尽数说给五哥知道。两人并肩而行,殷梨亭又比又划,说个不停。
当晚四人在仙人渡客店中歇宿,殷梨亭便要和张翠山同榻而卧。张翠山也真喜欢这个小师弟,见他虽又高又大,仍跟从前一般依恋自己,暌别十年,生死茫茫,不意又得相聚,狂喜之下,胸中温馨之意洋溢。武当七侠中莫声谷年纪最小,但自幼便少年老成,反而殷梨亭显得比师弟稚弱。张翠山年纪跟他相差不远,殷梨亭自入门后,张翠山一向便对他照顾特多。
俞莲舟笑道:“五弟有了嫂子,你还道是十年之前么?五弟,你回来得正好,咱们喝了师父的寿酒之后,跟着便喝六弟的喜酒了。”张翠山大喜,鼓掌笑道:“妙极,妙极!新娘子是那一位名门之女?”殷梨亭脸一红,忸怩着不说。
俞莲舟道:“便是汉阳金鞭纪老英雄的掌上明珠。”张翠山伸了伸舌头,笑道:“六弟倘若顽皮,这金鞭当头砸将下来,可不是玩的。”俞莲舟微微一笑,说道:“纪姑娘是使剑的。幸好那日江边蒙面的诸女之中,没纪姑娘在内。”张翠山一惊,道:“纪姑娘是峨嵋门下?”
俞莲舟点了点头,道:“咱们在江边遇到的峨嵋诸女武功平平,不会有纪姑娘在内。否则为了五弟妹,却得罪了六弟妹,人家可要怪我这二伯偏心了。咱们这位未过门的六弟妹人品既好,武功又佳,名门弟子,毕竟不凡,和六弟当真是天生一对……”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殷素素是邪教教主的女儿,自己这么称赞纪姑娘,只怕张翠山心有感触,正想乱以他语,忽听得一人走到房门口,说道:“俞爷,有几位爷们来拜访你老人家,说是你的朋友。”却是店小二的声音。
俞莲舟道:“谁啊?”店小二道:“一共六个人,说什么‘五凤刀’门下的。”师兄弟三人都是一凛,心想张松溪去打发“五凤刀”一路的人马,怎地敌人反找上门来了,难道张松溪有甚失闪?张翠山道:“我去瞧瞧。”他怕二哥受伤未愈,在店中跟敌人动手不甚妥善。俞莲舟却道:“请他们进来罢。”
一会儿进来了五个汉子、一个容貌俊秀的少妇。张翠山和殷梨亭空着双手,站在俞莲舟身侧戒备。却见这六人垂头丧气,脸有愧色,身上也没带兵刃,浑不像是前来生事的模样。领头一人头发花白,四十来岁年纪,恭恭敬敬的抱拳行礼,说道:“三位是武当俞二侠、张五侠、殷六侠?在下五凤刀门下弟子孟正鸿,请问三位安好。”
俞莲舟等三人拱手还礼,心下都暗自奇怪。俞莲舟道:“孟老师好,各位请坐。”
孟正鸿却不就坐,说道:“敝门向在山西河东,门派窄小,久仰武当山张真人和七侠的威名,当真是如雷贯耳,只无缘拜见。今日到得武当山下,原该上山去叩见张真人,但听闻张真人百岁高龄,清居静修,我们粗鲁武人,也不敢冒昧去打扰他老人家的清神。三位回山后还请代为请安,便说山西五凤刀门下弟子,祝他老人家千秋康宁,福寿无疆。”俞莲舟本因受伤未愈,坐在炕上,听他说到师父,忙扶着殷梨亭的肩头下炕,恭敬站立,说道:“不敢,不敢,在下这里谢过。”
孟正鸿又道:“我们僻处山西乡下,真如井底之蛙,见识浅陋,也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大胆妄为,擅自来到贵地。今蒙武当诸侠宽宏大量,反而解救我们的危难,在下感激不尽,今日特地赶来,一来谢恩,二来谢罪,万望三位大人不记小人过。”说着躬身下拜。张翠山伸手扶住,说道:“孟老师请勿多礼。”
孟正鸿嗫嗫嚅嚅,想说又不敢说。俞莲舟道:“孟老师有何吩咐,但说不妨。”孟正鸿道:“在下求俞二侠赏一句话,便说武当派不再见怪,我们回去好向师父交代。”
俞莲舟微微一笑,道:“各位远道自山西来鄂,想是为打听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不知那金毛狮王跟贵门有何过节?”孟正鸿惨然道:“家兄孟正鹏惨死于谢逊掌下。”
俞莲舟心中一震,说道:“我们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无法奉告那金毛狮王的下落,还须请孟老师和各位原谅。至于见怪云云,那就不必提起,见到尊师乌老爷子时,便说俞二、张五、殷六问好。”
孟正鸿道:“多谢了!在下告辞。日后武当派如有差遣,只须传个信来,五凤刀虽人少力微,但奔走之劳,决不敢辞。”说着和其余五人一齐抱拳行礼,转身出门。
那少妇突然回转,跪倒在地,低声道:“小妇人得保名节,全出武当诸侠之赐。小妇人有生之年,不敢忘了张真人和各位的大恩大德。”俞莲舟等不知其中原因,但听她说到妇人名节之事,也不便多问,只得含糊谦逊了几句。那少妇拜了几拜,出门而去。
“五凤刀”六人刚走,门帘一掀,闪进一个人来,扑上来一把抱住了张翠山。
张翠山喜极而呼:“四哥!”进房之人正是张松溪。师兄弟相见,都欢喜之极。张翠山道:“四哥,你足智多谋,竟能将五凤刀化敌为友,委实不易。”张松溪笑道:“那是机缘凑巧,你四哥也说不上有什么功劳。”将经过情由说了出来。
原来那俊美少妇娘家姓乌,是五凤刀掌门人的第二女儿,她丈夫便是那孟正鸿。这一次六人同下湖北,访查谢逊的下落,途中遇上三江帮的舵主,说起武当派张翠山知晓谢逊的所在。那乌氏自幼娇生惯养,主张设计擒获张翠山逼问。孟正鸿向来畏妻如虎,这一次却决计不从,他说武当弟子极是了得,不如依礼相求,对方倘若不允,再想法子。那乌氏言道:“时机可遇不可求,若放得张翠山上了武当,他们师兄弟一会合,又有张三丰庇护,如何再能逼问?”两人言语不合,吵起嘴来。其余四人都是师弟师侄,也不敢作左右袒。
那乌氏怒道:“你这胆小鬼,是给你兄长报仇,又不是给我兄长报仇。哼,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却没半分担当,便是那张翠山真将谢逊的下落跟你说了,你有胆子去找他么?嫁了你这胆小鬼,算是我一辈子倒霉。”孟正鸿对娇妻忍让惯了,不敢再说,但要依乌氏之见,在途中客店暗下蒙汗药迷倒张翠山夫妇,却坚决不肯。乌氏一怒之下,半夜里乘丈夫睡着,就此悄悄离去。
她想独自下手,探到谢逊的下落,好臊一臊丈夫,那知这一切全给三江帮一名舵主瞧在眼中。他见乌氏貌美,起了歹心,暗中跟随其后,乌氏想使蒙汗药,反给他先下了迷药。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张松溪一直在监视五凤刀六人的动静,等到乌氏情势危急,这才出手相救,将那三江帮的舵主惩戒了一番逐走。张松溪也不说自己姓名,只说是武当派门下弟子。乌氏又惊又羞,回去和丈夫相见,说明情由。这一来,武当派成了本门的大恩人,夫妇俩齐来向俞莲舟等叩谢相救之德。张松溪待那六人去后这才现身,以免乌氏羞惭。
张翠山听罢这番经过,叹道:“打发三江帮这行止不端之徒,虽非难事,但四哥行事处处给人留下余地,化敌为友,最合师父的心意。”
张松溪笑道:“十年不见,一见面就给四哥一顶高帽子戴戴。”
这一晚师兄弟四人联床夜话,长谈了一宵。张松溪虽然多智,但对那个假扮元兵掳去无忌、击伤俞莲舟的高手来历,也猜测不出半点端倪。
次晨张松溪和殷素素会见了。五人缓缓而行,途中又宿了一晚,才上武当。
张翠山十年重来,回到自幼生长之地,想起即刻便可拜见师父,和大师哥、三师哥、七师弟相会,虽然妻病子散,却也是欢喜多于哀愁。
到得山上,只见观外系着八头健马,鞍辔鲜明,并非山上之物。张松溪道:“观中到了客人,咱们不忙相见,从边门进去罢。”张翠山扶着妻子,从边门进观。观中道人和侍役见张翠山无恙归来,无不欢天喜地。张翠山念着要去拜见师父,但服侍张三丰的道僮说真人尚未开关,张翠山只得到师父坐关的门外磕头,然后去见俞岱岩。
服侍俞岱岩的道僮轻声道:“三师伯睡着了,要不要叫醒他?”张翠山摇了摇手,轻手轻脚走到房中。只见俞岱岩正自闭目沉睡,脸色惨白,双颊凹陷,十年前龙精虎猛的一条剽悍汉子,今日成了奄奄一息的病夫。张翠山看了一阵,忍不住掉下泪来。
张翠山在床边站立良久,拭泪走出,问小道僮道:“你大师伯和七师叔呢?”小道僮道:“在大厅会客。”张翠山走到后堂等候大师哥和七师弟,但等了老半天,客人始终不走。张翠山问送茶的道人道:“是什么客人?”那道人道:“好像是保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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