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这两个多月来寄身朱家庄的种种经过,越想越难受:“崆峒派、华山派、昆仑派这些人恩将仇报,我原也不放在心上,可是我对真姊这般一片诚心,内中真相原来如此……唉,妈妈临死时叮嘱我什么话来?怎地我全然置之脑后?”
母亲临死时对他说的那几句话,清晰异常地在他耳边响了起来:“孩儿,你长大了之后,要提防女人骗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他热泪盈眶,眼前一片模糊:“妈妈跟我说这几句话之时,匕首已插入她胸口。她忍着剧痛,如此叮嘱于我,我却将她这几句血泪之言全不放在心上。若不是我会冲解穴道之法,鬼使神差的听到了朱长龄的阴谋,以他们布置的周密,我定会将他们带到冰火岛上,非害了义父的性命不可。”
他心意既决,灵台清明,对朱长龄父女所作所为的含意,登时瞧得明明白白:朱长龄一料到他是张翠山之子,便出手掌击女儿、击毙群犬,使得张无忌深信他是一位是非分明、仁义过人的侠士;至于将广居华厦付之一炬,虽十分可惜,但比之“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却又不值什么了。其处事之迅捷果断,委实可惊可畏。
他又想:“我在岛上之时,每天都见义父抱着那柄刀呆呆出神,十年之中,始终参解不透刀中秘密。义父虽然聪明,却是直性子。这朱长龄机智过人,计谋之深,远远胜我义父。义父想不出,宝刀若到了朱长龄手中,他多半能想得出……”前思后想,诸般念头纷至沓来,猛听得脚步声响,朱长龄和武烈二人已找进了丛林。
武烈道:“那小子定是躲在林内,不会再逃往远处……”朱长龄忙打断他话头,说道:“唉,不知真儿说错了什么话,得罪了张兄弟。我真担心,他小小年纪,要是在冰雪遍地的山岭中有甚失闪,我便粉身碎骨,也对不起张恩公啊。”这几句话说得宛然忧心如捣,自责甚深。张无忌只听得毛骨悚然,暗想:“他心尚未死,还在想花言巧语的骗我。”
只听得朱、武二人各持木棒,在长草丛中拍打,张无忌全身蜷缩,一动也不敢动,幸而那林子占地甚广,却也没法每一处都拍打到了。不久卫璧和雪岭双姝也即赶到。五人在丛林中搜索了半天,始终没能找到,各人都感倦累,便在石上坐下休息。其实五人所坐之处和他相隔不过五六丈,只是林密草长,将他身子全然遮住了。
朱长龄凝思片刻,突然大声喝道:“真儿,你到底怎地得罪了无忌兄弟,害得他三更半夜的不告而别?”朱九真一怔。朱长龄忙向她使个眼色。
朱九真会意,便大声道:“我跟他开玩笑,点了他穴道,那想到无忌弟却当了真。”说着纵声叫道:“无忌弟,无忌弟,你快出来,真姊跟你赔不是啦!”声音虽响,却仍娇媚婉转,充满了诱惑之意。她叫了一会,见无动静,忽然哭了起来,说道:“爹爹,你别打我,别打我。我不是故意得罪无忌弟啊。”朱长龄举掌在自己大腿上力拍,噼啪作响,口中大声怒喝。朱九真不住口的惨叫,似乎给父亲打得痛不可当。武烈、卫璧、武青婴三人在旁含笑而观。
张无忌明知是他父女俩做戏,可是听着这声音,仍心下恻然,暗道:“幸而我早知你们在做戏骗我,否则听了她如此尖声惨叫,定忍不住要挺身而出。”
朱氏父女料定张无忌藏身在这树林之内,一个怒骂,一个哀唤,声音越来越凌厉。张无忌双手掩耳,声音仍一阵阵传入耳中。他再也忍耐不住,透了一口长气。朱长龄和武烈立即发觉,齐声欢呼:“在这里了!”张无忌一惊之下,穿林而出,发足狂奔。朱长龄和武烈飞身跃起,向他扑去。
张无忌死志早决,更无犹疑,笔直向那万丈峡谷奔去。朱长龄的轻功胜他甚远,待他奔到峡谷边上,朱长龄已追到身后,伸手往他背心抓去。
张无忌只觉背心上奇痛彻骨,朱长龄右手的五根手指已紧紧抓住他背脊,就在此时,他足底踏空,半个身子已在深渊之上。他左足跟着跨出,全身向前急扑。
朱长龄万没料到他竟会投崖自尽,给他一带,跟着向前倾出。以他数十年的武功修为,倘若立时放手反跃,自可保住性命。可是他知道只须五根手指一松,那“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便永远再没到手的机缘,这两个月来的苦心筹划、化为一片焦土的巨宅华厦,便尽随这五根手指一松而付诸东流了。
他稍一犹豫,张无忌下跌之势却绝不稍缓。朱长龄叫道:“不好!”反探左手,来和自后冲到的武烈相握时,却差了尺许,他抓着张无忌的右手兀自不肯放开。
两人一齐自峭壁跌落,直摔向足底的万丈深渊,只听得武烈和朱九真等人的惊呼自头顶传来,霎时之间便听不到了。两人冲开弥漫谷中的云雾,直向下堕。
朱长龄一生之中经历过不少凶险,临危不乱,只觉身旁风声虎虎,身子不住的向下摔落,偶见峭壁上有树枝伸出,他便伸左手去抓,几次都差了数尺,最后一次总算抓到,可是他二人下跌的力道太强,树枝吃不住力,喀喇一声,一根手臂粗的松枝登时折断。但就这么缓得一缓,朱长龄已有借力之处,双足横撑,使招“乌龙绞柱”,牢牢抱住那株松树,提起张无忌,将他横放在树,唯恐他仍要跃下寻死,抓住了他手臂不放。
张无忌见始终没能逃出他掌握,灰心沮丧已极,恨恨的道:“朱伯伯,不论你怎么折磨我,要我带你去找我义父,那是一万个休想。”
朱长龄翻转身子,在树枝上坐稳了,抬头上望,朱九真等的人影固然见不到,呼声也已听不到了,饶是他艺高胆大,想起适才的死里逃生,也不禁心悸,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他定了定神,笑道:“你说什么?我一点儿也不懂。你可别胡思乱想,会错了我的一番好意。”张无忌道:“你的奸谋已给我识破,全然无用的了。你便逼着我去冰火岛,我东南西北的乱指一通,大家一齐死在大海之中,你当我不敢么?”
朱长龄心想这话倒也是实情,眼前可不能跟他破脸,总要着落在女儿身上,另图妙策,眼看四下情势,向上攀援是决无可能,脚下仍深不见底,唯一的法子是沿着山壁斜坡,慢慢爬行出去,向张无忌道:“小兄弟,你千万不可瞎起疑心,总而言之,我决计不会逼迫你去找谢大侠。若有此事,教我姓朱的万箭攒身,死无葬身之地。”他立此重誓,倒也不是虚言,心想他既宁可自尽,那么不论如何逼迫,也决无用,只有设法诱得他心甘情愿的带去。
张无忌听他如此立誓,心下稍宽。朱长龄道:“咱们从这里慢慢爬出去,你不能往下跳,知道么?”张无忌道:“你既不逼我,我何必自己寻死?”朱长龄点点头,取出短刀,剥下树皮,搓成了一条绳子,两端分别缚在自己和张无忌腰里。两人沿着雪山斜坡,手脚着地,一步步向有阳光处爬去。
那峭壁本就极陡,加上冻结的冰雪,更加滑溜无比,张无忌两度滑跌,都是朱长龄使力拉住,才不致跌入下面深谷。张无忌并不感激,寻思:“你不过是想得那屠龙宝刀,那里是真的好意救我了?”
两人爬了半天,手肘膝盖都已给坚冰割得鲜血淋漓,总算山坡已不如何陡峭,两人站起身来,一步步的挣扎前行。好容易转过了那堵屏风也似的大山壁,朱长龄只叫得一声苦,不知高低。眼前茫茫云海,更无去路,竟是置身在一个三面皆空的极高平台上。那平台倒有十余丈方圆,可是半天临空,上既不得,下又不能,当真是死路一条。这大平台上白皑皑的都是冰雪,既无树木,更无野兽。
张无忌反而高兴,笑道:“朱伯伯,你花尽心机,却到了这个半天吊的石台上来。这会儿就有一把屠龙宝刀给你,你拿着它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也就只我一人!”
朱长龄叱道:“休得胡说八道!”盘膝坐下,吃了两口雪,运气休息半晌,心想:“此时虽然疲累,精力尚在,若在这里再饿上一天,只怕再难脱困了。”站起身来,说道:“这里前路已断,咱们回去向另一边找寻出路。”张无忌道:“我却觉得这儿很好玩,又何必回去?”朱长龄怒道:“这儿什么也没吃的,呆在这儿干么?”张无忌笑道:“不食人间烟火更好,便于修仙炼道啊。”
朱长龄心下大怒,但知若逼得紧了,说不定他便纵身往崖下一跳,便道:“好,你在这儿多休息一会,我找到了出路,再来接你。别太走近崖边,小心摔了下去。”张无忌笑道:“我生死存亡,何劳你如此挂怀?你这时候还在妄想我带你去冰火岛,劝你别白操这份心了罢。”
朱长龄不答,迳自从原路回去,到了那棵大松树旁,向左首探路而前。这一边的山壁地势更加凶险,但不须顾到张无忌,他便行得甚快,或爬或走的行了半个多时辰,来到一处悬崖之上。眼前更无去路。朱长龄临崖浩叹,怔怔的呆了良久,才没精打采的回到平台。
张无忌不用询问,看到他脸色,便知没找到出路,心想:“我身中玄冥神掌,阴毒难除,屈指计来,本就寿元将尽,不论死在那里,都是一样。只是他好端端的有福不享,妄想做什么武林至尊,竟陪着我在这冰天雪地中活活饿死,可叹可怜!”
他初时憎恨朱长龄阴狠奸险,堕崖出险之后还取笑他几句,这时见生路已绝,朱长龄垂头丧气,反而怜悯他起来,温言道:“朱伯伯,你年纪已大,什么荣华快活也都享过了,此刻便死了,又有何憾?不用难过罢!”
朱长龄对张无忌一直容让,只不过不肯死心,盼望最后终能骗动了他,带领自己前往冰火岛,这时见生路已断,而所以陷此绝境,全是为了这小子,一口怨气那里消得下去?双眼中如要喷出烈火,恶狠狠的瞪视着他。
张无忌见这个向来面目慈祥的温厚长者,陡然间有如变成了一头凶猛残狠的野兽,要扑上来咬死自己,不由得害怕之极,一声惊叫,跳起身来便逃。朱长龄喝道:“这儿还有路逃么?”伸手向他背后抓去,决意尽情将他折磨一番,要他受尽了苦楚,才将他处死。
张无忌向前滑出一步,但见左侧山壁黑黝黝的似乎有个洞穴,更不思索,便钻了进去。嗤的一声,裤管已遭朱长龄扯去一块,大腿也给抓破。张无忌跌跌撞撞的往洞内急钻,突然间砰的一下,额头和山石相碰,只撞得眼前金星乱舞。他知这时朱长龄已撕破了脸,什么凶狠毒辣的手段都使得出,惶急之下,只得拚命向洞里钻去,至于钻入这黑洞之中,是否自陷绝地,更难逃离对方毒手,已全无余暇计及。幸而那洞穴越往里面越是窄隘,爬进十余丈后,他已仅能容身,朱长龄却再也挤不进来了。
张无忌又爬进数丈,忽见前面透进光亮,心中大喜,手足兼施,加速前行。朱长龄又急又怒,叫道:“我不来伤你便是,快别走了。”张无忌却那里理他?
朱长龄运起内力,挥掌往石壁上击去,山石坚硬无比,一掌打在石上,只震得掌心剧烈疼痛,石壁竟纹丝不损。他摸出短刀,想掘松山石,将洞口挖得稍大,惶急中使力过猛,只挖得几下,啪的一声,一柄青钢短刀断为两截。朱长龄狂怒之下,劲运双肩,向前一挤,身子果然前进了尺许,然再想前行半尺,也已万万不能,坚硬的石壁压在他胸口背心,竟连气也喘不过来。
他窒息难受,只得后退,不料身嵌坚石,前进固然不能,后退也已不得,这一下他吓得魂飞魄散,竭尽生平之力,双臂向石上猛推,身子才退出了尺许,猛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喀喇声响,竟已轧断了一根肋骨。
第十六回
剥极而复参九阳
张无忌在狭窄的孔道中又爬行数丈,眼前越来越亮,再爬一阵,突然间阳光耀眼。他闭着眼定一定神,再睁开眼来,面前竟是个花团锦簇的翠谷,红花绿树,交相掩映。
他大声欢呼,从山洞里爬了出来。山洞离地竟不过丈许,垂下脚来,轻轻跃出,便已着地,脚下踏着的是柔软细草,花香清幽,鸣禽间关,那想得到在这黑黝黝的洞穴之后,竟会有这样一个阳光灿烂的香花翠谷?他顾不到伤处疼痛,放开脚步向前疾奔,直奔了两里有余,才遇一座高峰阻路。放眼四望,但见翠谷四周皆为高山环绕,似乎亘古以来从未有人迹到过。前后左右雪峰插云,险峻陡峭,决计无法攀援出入。
张无忌满心欢喜,见草地上有七八头野山羊低头吃草,见了他也不惊避,树上十余只猴儿跳跃相嬉,看来翠谷中并无虎豹之类猛兽。他心道:“老天爷待我果真不薄,安排下这等仙境,给我作葬身之地。”
缓步回到入口处,只听得朱长龄在洞穴彼端大呼:“小兄弟,你出来,在这洞里不怕闷死吗?”张无忌大声笑道:“这里好玩得紧呢。”在矮树上摘了几枚不知名的果子,已红了半边,拿在手里,闻到一阵甜香,咬了一口,更觉鲜美绝伦,桃子无此爽脆,苹果无此香甜,而梨子则逊其三分滑腻。他攀上洞口,将一枚果子掷进洞中去,叫道:“接住,好吃的来了!”
果子穿过山洞,在山壁上撞了几下,已砸得稀烂。朱长龄摸到了,连皮带核的咀嚼,越吃越感饥火上升,叫道:“小兄弟,再给我几个。”张无忌叫道:“你这人良心这么坏,饿死也是应该的。要吃果子,自己来罢。”朱长龄道:“我身子太大,穿不过山洞。”张无忌笑道:“你把身子切成两半,不就能过来了么?”
朱长龄料想自己阴谋败露,张无忌定要让自己慢慢饿死,以报此仇,胸口伤处又痛得厉害,破口大骂:“贼小鬼,这洞里就有果子,难道能给你吃一辈子么?我在外边饿死,你不过多活三天,左右也是饿死。”张无忌不去理他,吃了七八枚果子,也就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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