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淑娴忍不住想:“他华山派的反两仪刀法果然了得,若和他联手攻敌,当可达致天下兵刃招数中的巅峰。”跟着又想:“华山派这两个家伙不是这少年的对手,我昆仑派跟他动手,也没取胜把握。我们若就此下场,那是昆仑、华山两派四大高手合战一个无名少年,未免太失身分,然而这是华山派想出来的主意。”回头向何太冲叫道:“喂,你过来!”
何太冲虽对妻命不敢有违,但在众人之前,仍要摆足掌门人的架子,“哼”的一声,缓缓站起。四名小僮前导,一捧长剑,一捧铁琴,另外两名各持拂尘。五人走到广场中心,捧剑小僮双手端剑过顶,躬身呈上,何太冲接了,四名小僮躬身退下。
班淑娴道:“华山派的反两仪刀法,招数上倒也不算含糊。”高老者嬉皮笑脸的道:“多蒙赞赏!”班淑娴横了他一眼,说道:“咱们四个就拿这少年人喂喂招,切磋一下昆仑、华山两派的武功。”她说着回过头来,突然“咦”的一声,瞪着张无忌道:“你……你……”她和张无忌分手不过六年,虽然他在这六年中自孩童成为少年,身裁长高了,但面目依稀还能相识。
张无忌道:“咱们从前的事,要不要一切都说将出来?我是曾阿牛。”班淑娴当即明白了他用意,他不愿以真姓名示人,如果自己将他揭破,那么他夫妇恩将仇报的种种不德情事,他也要当众宣布了,于是长剑一举,说道:“曾少侠武功大进,可喜可贺,还请出手指教。”言下显然是说,咱们只比武艺,不涉旧事。张无忌微微一笑,道:“久仰贤夫妇剑法通神,尚请手下留情。”何太冲说道:“曾少侠用什么兵刃?”
张无忌一见到他,便想起那对会吸毒的金冠银冠小蛇。他摔入绝谷后,这对小蛇因无毒物为食,竟致生生饿死。跟着又想起他在武当山上逼死自己父母,在昆仑山中逼迫自己和杨不悔吞服毒酒、将自己打得目青鼻肿、一把将自己掷向山石,若不是杨逍正好在旁及时出手相救,自己这时尸骨早朽,还说什么做鲁仲连、做和事老?自己好心救了他爱妾性命,他却如此恩将仇报,一再加害。
他想到此处,怒气上冲,心道:“好何太冲,那一天你打得我何等厉害,今日我虽不能要了你性命,却须出了当日这口恶气。”见何太冲夫妇和华山派的高矮二老分站四角,两刀双剑在日光下闪烁不定,突然间双臂一振,身子笔直窜起,在空中轻轻一个转折,扑向西首一棵梅树,左手探出,折了一枝梅花下来,这才回身落地。
他手持梅枝,缓步走入四人之间,高举梅枝,说道:“在下便以这梅枝当兵刃,领教昆仑、华山两派的高招。”那梅枝上疏疏落落的生着十来朵梅花,其中半数兀自含苞未放。众人听他如此说,都是一惊:“这梅枝一碰即断,怎能和对方的宝剑利刀较量?”
班淑娴冷笑道:“很好,你是丝毫没将华山、昆仑两派的功夫放在眼下了?”
张无忌道:“我曾听先父言道,当年昆仑派前辈何足道先生,琴剑棋三绝,世称‘昆仑三圣’。只可惜咱们生得太晚,没能瞻仰前辈的风范,实为憾事。”这几句话人人都听得出来,他大赞昆仑派前辈,却将眼前的昆仑人物瞧得不堪一击。
猛听得昆仑派中一人声如破锣的大声喝道:“小贼种,你有多大能耐,竟敢对我师父、师叔无礼?”喝声未毕,一个矮矮胖胖的道人从人丛中窜了出来,挺剑猛向张无忌背心刺去。这道人身法极快,这一剑虽似事先已有警告,但剑招迅捷,实和偷袭殊无分别。
张无忌竟不转身,待剑尖将要触及背心衣服,左足向后翻出,压下剑刃,顺势踏落,将长剑踹在地下。那道人用力回抽,竟纹丝不动。张无忌缓缓回过头来,看这道人时,原来是他初回中原、在海船中遇到过的西华子,此人性子暴躁,曾一再对张无忌的母亲殷素素口出无礼之言。张无忌心中一酸,说道:“你是西华子道长?”
西华子满脸胀得通红,并不答话,只竭力抽剑。张无忌左脚突然松开,脚底跟着在剑刃上一点。西华子没料到他会陡然松脚,力道用得猛了,一个踉跄,向后便跌。凭着他的武功修为,这一下虽出其不意,但立时便可拿桩站定,不料刚使得个“千斤坠”,猛地里剑上一股极强的力道传来,将他身子狠推,登时一屁股坐倒,险些向后翻跌,跟着叮叮叮的几声响,手中长剑寸寸断绝,掌中抓着的只余一个剑柄。
西华子惊愧难当,他是班淑娴亲传的弟子,因此叫班淑娴师父,而叫何太冲为“掌门师叔”,一瞥眼间,只见师父满脸怒色,心知自己这一下大大丢了师门脸面,事过之后必受重责,不禁更加惶恐,急跃站起,喝道:“小贼种……”
张无忌本想就此让他回去,但听他骂到“小贼种”三字,那是辱及了父母,手中梅枝在他身上掠过,已运劲点了他胸腹间三处要穴,对高矮二老和何氏夫妇道:“请进招罢!”
班淑娴对西华子低声喝道:“走开!丢的人还不够么?”西华子道:“是!”但竟不移步。班淑娴怒道:“我叫你走开,听见没有?”西华子道:“是!是!师父,是!”口中十分恭谨,却仍不动。班淑娴怒极,心想这家伙干么不听起话来了?原来张无忌拂穴的手法快极,班淑娴眼光虽然敏锐,却万万想不到他的劲力可借柔物而传,梅枝的轻轻一拂,无殊以判官笔连点穴道。她伸手在西华子肩头重重一推,喝道:“站开些,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西华子道:“是,师父,是!”身子平平向旁移开数尺,手足姿式却半点没变,就如一尊石像给人推动了一般。这么一来,班淑娴和何太冲才知他已在不知不觉间给张无忌点了穴道,心下暗自骇然。何太冲伸手去西华子腰胁推拿数下,想为他解开穴道。那知劲力透入,西华子仍一动不动。
张无忌指着杨逍身旁的杨不悔道:“这个小姑娘,六年前给你们封了穴道,强灌毒酒,我没法给她解开,今日令徒也是一般。贵我两派的点穴手法不同,也不足为异。”
众人听他这么说,眼光都射向杨不悔身上,见她现下也不过是个妙龄少女,六年之前自更幼小,何太冲夫妇以一派掌门之尊,竟这般欺侮一个小姑娘,实在太失身分。
班淑娴见众人眼色有异,心想多说旧事有何好处,挺剑便往张无忌眉心挑去。妇唱夫随,何太冲长剑指向张无忌后心,跟着华山派高矮二老的攻势也即展开。
张无忌身形晃动,从刀剑之间窜了开去,梅枝在何太冲脸上掠过。何太冲斜剑刺他腰胁。张无忌左手食指弹向矮老者的单刀,梅枝扫向何太冲的长剑。何太冲剑身微转,剑锋对准梅枝削去,心想你武功再高,木质的树枝终不能抵挡我剑锋之一削。那知张无忌的梅枝跟着微转,平平的搭上剑刃,一股柔和的劲力送出,何太冲的长剑直荡了开去,当的一响,刚好格开了高老者砍来的一刀。
高老者叫道:“啊哈,何太冲,你倒戈助敌么?”何太冲脸上微微一红,不能自认剑招给敌人内劲引开,只说:“胡说八道!”狠狠一剑,疾向张无忌刺去。
何太冲出招攻敌,班淑娴正好在张无忌的退路上伏好了后着,高矮二老跟着施展反两仪刀法。两仪剑法和反两仪刀法虽正反有别,但均系从八卦中化出,再回归八卦,可说是殊途而同归。数招一过,四人越使越顺手,双刀双剑配合得严密无比。
张无忌见正反两套武功联在一起之后,阴阳相辅,竟没丝毫破绽。他数次连遇险招,倘若手中所持是件兵刃,当可运劲震断对方刀剑,偏生过于托大,只拿了一根梅枝。陡然间矮老者钢刀着地卷到,张无忌闪身相避,班淑娴长剑疾弹出来,喝一声:“着!”刺向张无忌大腿,在他裤脚上划破了一道口子。
张无忌回指点出,何太冲的长剑又已递到,高矮二老的单刀分取上盘下盘。张无忌一时难以抵敌,灵机一动,滑步抢到了西华子身后。班淑娴跟上刺出一剑,招数之狠,劲力之猛,直欲置张无忌于死地,那里是比武较量的行迳?张无忌在西华子身后一缩,班淑娴这一剑险些刺中徒儿身子,硬生生的斜开,西华子却已“啊哟”一声,叫了出来。待得何太冲从左首攻到,张无忌又在西华子身侧避过。
他一时捉摸不到这两路正反两仪武功的要旨,想不出破解之法,只有绕着西华子东转西闪,暂且将他当作挡避刀剑的盾牌,心中暗叫:“张无忌啊张无忌,你也未免太过小觑了天下英雄。‘骄者必败’这句话,从今以后可得好好记在心中。焉知世上没有比乾坤大挪移更厉害的武功,没有比九阳神功更浑厚的内劲?该记得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只听得四周笑声大作。西华子犹似泥塑木雕般站在当地,张无忌在他身侧钻来跃去,每当何太冲等四人的刀剑从他身旁相距仅寸的掠过劈过,西华子便大声“咦!”“啊!”“唉哟!”的叫喊,偏又半点动弹不得,当真十二分的惊险,十二分的滑稽。张无忌究竟未得高手指点,拆解招式全凭见招而为,幸好乾坤大挪移功夫神妙,而以九阳神功为底,本来做不到的身法,竟忽然之间便做到了。
班淑娴怒气上冲,眼见接连数次均可将张无忌伤于剑下,都因西华子横挡其间,碍手碍脚,恨不得一剑将他劈为两段,但终究有师徒之情,下不得手。华山派的高老者叫道:“何夫人,你不下手,我可要下手了。”班淑娴恨恨的道:“我管得你么?”高老者挥刀横扫,迳往西华子腰间砍去。
张无忌心想不妙,这一刀若教他砍实了,不但自己少了个挡避兵刃的盾牌,且西华子为己而死,一出人命,又生纠纷,于是左手衣袖拂出,一股劲风将高老者这一刀荡开。
矮老者疾挥单刀,向张无忌项颈斜劈。张无忌闪身让在右首,矮老者这一刀却不变方向,疾向西华子肩头劈下,便似收不住势,非砍往他身上不可,口中却叫:“西华道兄,小心!”他知若劈死了西华子,势须和昆仑派结怨成仇,这时装作迫于无奈,咎非在己,以后便可推卸罪责。张无忌回身发掌,直拍矮老者胸膛。矮老者气息窒了,左掌推出,手中单刀却仍劈向西华子,蓦地里双掌相交,矮老者踉跄后退,险些跌倒。
西华子眼见张无忌两番出手,相护自己,暗暗感激,又想:“今日若能逃得性命,决不能和华山派这高矮二贼善罢干休。”
何太冲、班淑娴夫妇见张无忌回护西华子,两人一般的心意:“这小子多了一层顾虑,那就更加缚手缚脚。”竟不感他救徒之德,剑招上越发凌厉狠辣。高矮二老也出刀加快,均知极不容易伤到张无忌,但如攻击西华子而引他来救,便可令他身法中现出破绽,因此反宾为主,两柄钢刀倒是往西华子身上招呼的为多。
少林、武当、峨嵋各派高手见此情形,都暗暗摇头,微感惭愧,均觉他四人若在此局势之下杀了这少年,连自己也不免内疚于心。
张无忌越斗情势越不利,心想:“我打他们不过,送了自己性命也就罢了,何必饶上这个道人?”反掌驱退高老者,右手梅枝颤动,已将西华子的穴道解开。
便在此时,矮老者的一刀又砍向西华子下盘。张无忌飞脚踢他手腕,矮老者忙缩手时,不料西华子穴道已解,突然砰的一拳,结结实实打在矮老者鼻梁之上,登时鲜血长流。矮老者的武功原比西华子高得多,却那料得到他呆立了这么久,居然忽能活动,变起仓卒,以致闪避不及。众人见了,无不哈哈大笑。
班淑娴忍笑道:“西华,快退下!”西华子道:“是!那高贼还欠我一拳!”出拳想去打高老者时,矮老者左拳上击、虚砍一刀,啪的一响,左手手肘已重重撞在他胸口。这三下连环三式,乃华山派绝技。西华子身子晃了几下,喉头一甜,吐了口鲜血。
何太冲左掌搭在他腰后,掌力吐出,将他肥大的身躯平平送出数丈以外,向矮老者道:“好一招‘华岳三神峰’!”手中长剑却嗤的一声刺向张无忌。他掌底驱徒、口中讥刺、剑下攻敌,分别对付三人,竟然潇洒自如。
高矮二老不再答话,凝神向张无忌进击。此刻他四人虽互有心病,但西华子这障碍一去,四人刀法剑法又已配合得丝丝入扣,此攻彼援,你消我长,四人合成了一个八手八足的极强高手,招数上反覆变化,层出不穷。
华山、昆仑两派的正反两仪刀剑之术,是从中国固有的河图洛书、以及伏羲文王的八卦方位中推演而得,其奥妙精微之处,若能深研到极致,比之西域的乾坤大挪移实有过之而无不及。然易理深邃,何太冲夫妇及高矮二老只不过学得二三成而已,否则早已取胜。饶是如此,张无忌空有一身惊世骇俗的浑厚内力,以及精妙卓绝的乾坤大挪移神功,却也难以施展。这一番剧斗,人人看得怦然心动。何氏夫妇长剑嗤嗤声响,剑气纵横,高矮二老挥刀成风,刀光闪闪,四人步步进逼。
张无忌心知若求冲出包围,原不为难,轻功施出,对方四人中无一追赶得上。但自己逃走虽易,要解明教之围,却谈不上了,眼下之计唯有严密守护,累得对方力疲,再俟机进攻。不料敌方四人皆内力悠长,双刀双剑组成一片光幕,四面八方的密密包围。张无忌无可奈何,只得苦苦支撑。
何太冲等虽占上风,心下却都满不是味儿,以他们的身分,别说四人联手,便一对一的相斗,给这么一个后进少年支持到三百余合仍收拾不下,也已大失面子,好在张无忌有挫败神僧空性的战绩在先,无人敢小觑于他,否则真要汗颜无地了。四人见张无忌反击的招数渐少,但始终伤他不得。四人都久临大敌,身经百战,越斗得久,越不敢怠忽,竟半点不见焦躁,沉住了气,绝不贪功冒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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