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玛格丽特开始有记忆以来渡过的最漫长的一个午后,也是最短暂的一个午后。她坐立不安,心神不宁,外面走廊上传进她耳朵的任何响动——乘客经过时说笑的声音、某个调皮孩子发出的尖叫,甚至是一声轻微的咳嗽声,都会让她感到心惊肉跳,仿佛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了一般——到了最后,她觉得要是再这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用等到天黑下来,她可能已经就失去了理智,但好像又没有勇气走出这个房间——就在她陷入无比焦虑的时候,一阵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让她整个人一下感觉到毛骨悚然。
会是谁?
她抑住因为这突如其来敲门声而加快的心跳,大口呼吸了好几次,慢慢地走过去。
才打开一道缝隙,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缝里传了进来。
“请问,费斯小姐是住这里吗?”
谢利!
玛格丽特松了一口气,急忙打开门。
站在门外的确实是谢利。他一看见玛格丽特,立刻露出笑嘻嘻的表情。
“我说过我会来找你的。所以现在我就来了。你看,我没有骗你。”
“是的。我很高兴你来找我!”
谢利老道地自行参观房间,顺带告诉她一些自己这几天遇到的趣事或者他对新来的照顾自己的保姆搞的小小恶作剧,手舞足蹈,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玛格丽特心思重重,虽然已经勉强打起精神陪他说话,但依然还是有点心不在焉。
“费斯小姐,你是不是也讨厌我了?”
终于,在她第三次没有跟上他的话题时,他仿佛觉察到了她的情绪,脸上的笑慢慢定格住,最后消失,看着玛格丽特的眼睛里甚至开始渐渐流露出一种类似于悲伤的神气。
“我知道我妈妈对你做的事了。你一定恨她。你也讨厌起我了,是不是?”
他咬了下嘴唇,问完这句话,用怯怯的,甚至带了点讨好她般的眼神看着她。
玛格丽特终于意识到,从前天和他在甲板上分开后,一直到刚才他出现之前,因为深陷于自己的麻烦和焦虑,她几乎就没怎么想起过他。现在见他情绪变得这么低落,心里顿时涌出一阵糅杂了愧疚和感伤的情绪。
“不,谢利。大人的事和你没关系。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你。”
“我知道你在骗我。你只是怕我难过,故意这么安慰我而已,我知道的,”他摇了摇头,“我知道我是个坏孩子,没有人会喜欢我的。吉拉特、还有被我妈妈赶走的照顾过我的所有保姆们,她们中没一个人喜欢我。就连我的妈妈……刚才她和我爸爸在房间里吵架的时候,我听到她也在咒骂我,她说我是个令她崩溃的讨厌鬼!就像我的爸爸一样……”
他的眼睛里慢慢地闪烁出泪花的影子,却极力忍着,不想让它落下。
玛格丽特终于从折磨着自己的恍惚心神里彻底清醒了过来。自责无比。
“谢利,你别乱想!我真的没有讨厌你。我只是遇到了一件困扰我的麻烦事,所以刚才有点心不在焉。对不起,我保证……”
玛格丽特朝他伸出手,但他避开了,抬手迅速抹去已经挂在他脸庞上的一道泪痕。
“再见了,费斯小姐。”
他猛地转身,打开门跑了出去。
玛格丽特急忙追了出去,在走廊上快追到谢利时,却意外地看见布莱克太太和另个眼生的女仆模样的人匆匆赶了过来。看到玛格丽特,布莱克太太一把抓住还在跑的谢利,厉声叱道:“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你这个不听话的讨厌鬼!我是怎么教你的?你给我回去!没有我的允许,哪里也不准你去!”
谢利一声不吭,垂着脑袋,像一只被雨水打湿了羽毛的小鹌鹑。
玛格丽特停住了脚步。
“你要是再敢和这种低贱的人说话,我保证,下船后我立刻送你去教会学校!”
布莱克太太拉着谢利转身,临走前,用充满了恨意的敌视目光扫了眼玛格丽特。
谢利始终垂着脑袋,被布莱克太太半拉半拽地带着走,小小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视线里。
玛格丽特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低落。
她陷入了新的深深的后悔和自责。
为什么没能及时调整好心情,以致于让谢利感觉到他在自己这里也受到了不欢迎。
他其实一直是个敏感而别扭的孩子。现在她明白了。一定是他听到了父母吵架,心里原本已经非常难过,所以才跑到自己这里来想寻求他熟悉的那种安慰感。但她没有给他这种熟悉感,所以他以为自己也讨厌起他了。
她想找到他向他解释。
但是……
还有这样的机会吗?
玛格丽特拖着像灌了铅的脚步再次回到房间,面对舷窗,一直坐到日影西斜。当夕阳开始照射进舷窗,在她脚前的地板上拖出一道长长影子的时候,她终于走出房间,来到了甲板上。
在心里,她希冀能像那天一样,谢利会突然冒出来扯扯她的裙角,笑嘻嘻地冲着她露出笑脸。
但不过是希冀而已。
甲板上到处都是享受着落日余晖的乘客,很多孩子嬉笑着跑来跑去,但他们中间,没有谢利的身影。
天空渐渐变暗的时候,玛格丽特的思绪再次不可避免地回到了泰坦尼克号的命运上来。
鬼使神差地,她走到了驾驶台的边上,隔着玻璃,注视着里面正在值班的几个船员。
操控着这艘巨大轮船的机轮和工作台面就在这个房间里,和她隔着一扇门。
只要能够改变航向,或者减速,哪怕是一点点,或许也能改变这艘船和船上几千个人的命运。
“小姐!”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玛格丽特回头,看到佩着二副标志的一个船员朝自己迅速走了过来,严肃地提醒道:“这里是机房重地。为了安全起见,您不能在这里停留。”
玛格丽特颓然地转身离开。
————
天开始黑下来,泰坦尼克号再次灯火通明,甲板上的人渐渐稀少,又一个夜晚降临了。而玛格丽特却像个空洞的幽灵,徒然地在甲板上转了一圈又一圈。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她原本已经打定主意,只要保证自己得到行动自由,等到那一刻到来,她以尽量快的速度第一个爬进救生艇就好了。
现在没有人限制她的行动自由了。她达到了目的。
但是为什么,她的心脏却依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紧紧捏住,当那一刻越是逼近,这种仿佛快要窒息而死的感觉就越强烈?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直到周围再也看不到一个乘客了,玛格丽特依然还坐在甲板上的一个角落里,抱膝望着不远处那座高高的瞭望台,仿佛一尊雕像。
“小姐,请问您需要帮助吗?”
一个注意到反常举止的船员终于忍不住,走了上来询问。
玛格丽特摇了摇头,从甲板上慢慢爬了起来。
或许这一次,一切都没问题呢。她想道,这一次,泰坦尼克号未必恰好也就会撞到这个相遇概率不过万分之一的冰山。它会像这条船上所有人期待的那样,于明天晚上的这个时候在镁光灯和迎接家人朋友的人们的欢呼和注目下,像个英雄一般骄傲无比地抵达。
一定是这样的。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转身往里去。
回到房间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八点了。
道格劳斯小姐告诉她,斯特劳斯夫妇请她回来后去他们房间一趟。
玛格丽特打起精神立刻过去。进去后,看见老夫妇正相对坐在椅子里。斯特劳斯先生戴着眼镜在台灯下看一本书,而斯特劳斯太太则在打着毛线,看见她进来,斯特劳斯太太放下手里的活计,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边上。
“孩子,”她说道,“明晚这个时候,船就要到纽约了。我和我丈夫计划在纽约停留一段时间,处理完一些事务后,我们将动身去德国。你知道的,那里有个名叫奎特林的小镇,是他的故乡。这些年他一直都很想回去定居。但从前总觉得无法脱身。经过这一次,我们更加意识到生命的短暂和活着的来自上帝的恩赐。所以要趁我们都还活着的时候去了结他这个多年的心愿。如果这样的话,以后可能我们就不大会有机会再见面了。我们原先不是答应为你的赔偿债务做担保的吗?现在我和我丈夫商量过了,我们决定直接为你偿还你这次所欠下的所有债务。”
玛格丽特一愣,急忙推辞。
“不不,别和我们说不,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斯特劳斯太太笑道,“事实上,在了解了你的情况后,我们原本就想直接为你偿还的,只是担心你会不接受。现在既然我们要回德国,事情就这么定了。就当做是我们给你的分别礼物。”
斯特劳斯先生放下书,凑了一句,“别拒绝。否则我们会难过的。”
玛格丽特再也说不出话。定定望着灯光下这对慈祥和蔼的老夫妇,眼泪忽然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你怎么了?”斯特劳斯太太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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