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大人若是想要替洛阳王当说客,就请回吧,你虽清名在外,但我知道你是他的知交好友。”翟英下了轿子,语气还算客气,至少燕三白在他这里的印象并不差。
“翟大人别急,在下有一物,大人看了再下定论也不迟。”说着,燕三白取下腰间的玉佩,递给翟英。
翟英倒要看看燕三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狐疑的接过来看,仔细一打量,神色却有些变了,“这是……夏师的玉佩?”
夏师,就是夏灵均,翟英从小到大最崇敬的人,他虽从未见过夏灵均,但却一直在心里尊他为师。燕三白拿出夏灵均的玉佩当敲门砖,可算是打在了他的七寸上。
果然,翟英沉吟了一会儿,便递还玉佩,将燕三白请了进去。
翟英家很是清贫,因为一人独居,所以连个粗使丫鬟都没有。他自己去沏了壶茶过来,听燕三白说话前,开门见山,“我可以听一听你的话,但我必须提前告诉你,我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
燕三白温和一笑,“翟大人不用担心,在下今日来,只是想与翟大人叙叙旧。”
“叙旧?我们之前好像并不认识。”
“翟大人不想知道关于夏大人的事吗?”
翟英顿了顿,目光略显怀疑,但想到外面关于燕三白无所不知的传闻,又按捺了下来,“你说。”
燕三白啜了一口茶,缓缓道来,“夏大人的事,想必翟大人也很清楚,他用自己的死激起了长安百姓最后的血性,里应外合,让已经是残军的起义军攻破了城门,打下了这座千年雄城。他死得壮烈,受万人敬仰,就是翟大人你,也视他为楷模。”
“可是翟大人你有没有想过,在那场惊世大战里,付出巨大牺牲的又何止是夏大人,何止是红河岭?”燕三白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肃杀,眨眼之间,仿佛便将人带回了那个血腥的年代,“翟大人你要为无辜者申冤,为死难者正名,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针对的,恰恰也是你口中的无辜者。”
“你到底想说什么?”翟英沉下脸来。
“洛阳王李晏,亦是大周的百姓。”黑色的瞳孔直视着翟英的眼,燕三白正色道:“他的母亲被乱军击杀,洛阳城一战,他更被悬于城墙示众,若不是罗刹救他,他亦是你口中的无辜者。被抛弃,被背叛,日日生活在提心吊胆之中,可没有人觉得他可怜,只因为他生来便是李刈的儿子,死了也是应该。”
燕三白的声音仍是轻缓的,然而那其中泛出的浓浓的血腥气,却叫翟英暗自心惊。
“属于他的战争从未结束,因为即使是所有人都安享太平的现在,他也仍旧处于明枪暗箭之中。因为如翟大人这样的正义之士,都未曾真正替他考虑过一次。当然,李家坐享了江山,付出一定的代价是理所当然的,至少李晏还活着,成功的享受到了荣华富贵,但是……”
“但是什么?”翟英的声音变得有些暗哑,“你是希望我看在他曾吃了那么多苦的份上,就对红河岭的事避而不见吗?”
燕三白缓缓的摇摇头,“在下说这些,仅只出于私心,在下是他的朋友,他的悲苦便是在下之悲苦。只是希望翟大人能更平和的去看待他,像看待任何一个大周子民一样去看待他,你并不了解他,又如何去判断他究竟会不会做出有害于大周之事?纵是夏大人,亦不会因为一个未知的可能而抹杀一个人,若那样做了,与那些终日只知趋利避害不论对错之人,又有何区别?”
顿了顿,看着翟英稍显复杂的表情,燕三白又道:“翟大人又焉知,大周的敌人,何尝不想借周人之手除掉洛阳王,毕竟,在他们眼里,黎王一脉亦是大威胁。届时,文武离心,太子年幼,皇帝陛下分身乏术,大周……该如何是好?”
若说先前燕三白的话是对翟英内心的拷问,让他产生了些微踟蹰,但还不至于动摇本心的话,那么现在的话,就等于是三伏天的一桶凉水,浇得他心中一片冰凉。他忽然想起针对李晏的那一次次刺杀,那频率,甚至超过了皇帝。
燕三白看着他的表情,就知道效果到了。这还是他没有把皇帝的身体状况说出来的条件下,勾勒出的未来就足以让人心惊。
茶叶静静在杯中沉淀,燕三白敛眸,掩去了眸中被回忆掀起的血色,“夏大人当时完全可以活下来,可他却选择与前朝一同死去,那是因为他看到了未来,知道有人必须流血。红河岭一事很快便会有定论,在下想恳请你,当最后时刻到来之时,让那些有罪的,无辜的;心怀鬼胎的,坦荡磊落的,都有一个说话的机会,让自己看的更多,听得更多,目光更长远,才能知晓,活着和死去,究竟哪个更重要。”
翟英沉默着,端起茶杯猛喝一口水润了润自己干涩的喉咙,凌厉的目光直指燕三白,“你对洛阳王就这么有信心?”
“在下愿以这块玉佩,和项上人头担保,洛阳王绝不是你所担心的那种人。”燕三白温和,却也坚定。
这样的燕三白,当真如皓月清风,翟英自诩清流,但此刻竟也生出一丝折服之心。
而此时的玄铁牢房里,相似却不相同的一幕正在上演。
关卿辞面无表情的看着秋蝉,眉宇间透露着一丝不耐烦,秋蝉却恍若未见,娇俏的笑着,“关大人莫急,我想,外头已然喧嚣尘上,红河岭的事情,快要尘埃落定了吧?”
关卿辞本不想跟她说话,但透露红河岭消息给他的人明显与这个秋蝉有关系,所以他才会在这里,看看对方还有什么花招。他此时的心态很平和,因为李晏的决定,已经由燕三白渐渐传达到了他这里。
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枯坐了一夜,直到天际泛白,才稍微动了动。十几年的追索,突然有了结果,他的心里空荡荡的,整个人就像游魂一样,突然觉得很累。
但是途中遇到了燕三白这个朋友,还是好的。
李晏给出的解决方法,在他看来也是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愿生者安乐,死者安息。关卿辞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只待他亲眼见证那一幕,心里的巨石就可以彻底放下了。
可是……
“你不会以为,黎王所做的,仅仅是冷眼旁观见死不救这么简单吧?”
“什么意思?”关卿辞的目光陡然变得森冷。
秋蝉掩嘴笑着,目光里却布满了调戏和唏嘘,“关大人,看着家人在自己面前一个一个死去的感觉并不好受吧?到处都是血,到处都在喊救命,而你只能躲在一个偏僻阴暗的角落里,什么都做不了……”
“闭嘴!”关卿辞的脸色更冷,却有些发白。秋蝉的话无疑勾起了他心底最深的魔障,让他刚刚恢复平和的心海陡然掀起波澜。
可秋蝉却仿佛还觉得不够,空灵婉转的声音宛如魔鬼,“关大人,你难道还想不到吗,杀你满门,让红河岭血流成河的凶手,究竟是谁?”
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涌向脑海,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被恐惧压制的记忆都被翻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凄厉的惨叫声犹在耳畔,共同交织出那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然而那段过往忽然亮了,在那血光之中,关卿辞又像以往的无数次那样,看到了那张戴着面具的脸。他拨开废墟,还流着血的手紧紧的抱住他,把他拉出了藏身的柜子。
“你若是不信,我可以给你看一样东西。”秋蝉道。
“什么东西?”
“面具,罗刹的面具。”秋蝉满意的看着关卿辞的瞳孔猛的一缩,循循善诱,“你想不想知道,罗刹现在在哪儿?”
罗刹,罗刹,他真的……还活着吗?
李晏抬头看着房间顶上的窗户,大半的脸沐浴在窗户投下的那缕日光里,昳丽的脸庞愈发白皙。
“还是没有查到。”身后有人在说话,“红河岭的旧人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但谁都没有关于罗刹的消息。”
“是吗。”李晏低喃,睫毛在眼中投下一片阴影。
这时,零丁走进来,“王爷,苏将军想要见你,还有赵将军,何将军……”
“不见,通通不见。”李晏想也不想的便拒绝了。
零丁为难起来,“可是他们送了一封信过来。”
李晏这才回头,扫了一眼,“拿来吧。”
零丁把信递过去,李晏顿了顿,才把信拆开,从里面取出了一块血书。这块血书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上面的血迹开始泛黑,布帛撕裂处也都是污渍,上面的血字歪歪扭扭的,字迹却极深,可见写字之人心情何等焦急,何等愤恨。
李晏的手不由的攥紧,直至骨节发白。因为他认得上面的字,那是他爹李刈的字。
他深吸一口气,才让自己平静下来,黑色的瞳孔宛如一片深潭,氤氲着谁也无法看清的浓雾。
“他们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什么都不了解,所以才要来提醒我?”李晏的语气里带着自嘲。
最先说话的那人又开口了,“人都是有私心的,不过他们对你爹倒真是忠心耿耿。这事儿如果处理的不好,我就能有幸亲眼见证史上第一个被逼着造反的王爷了。”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不会造反?”李晏挑眉,看向身后那人。
他蓄着淡青的胡茬,面容俊朗,眼角的细纹却又透露出几分沧桑。薄唇一张,吐出一篷烟雾,他轻笑,“因为你懒。”
李晏优雅的,翻了一个白眼。
那人便眨了眨命犯桃花的眼,又道:“因为你有了燕三白,醉生梦死温柔乡,岂不比冷冰冰的王座来得可人?”
李晏这才勾起嘴角,重新点亮的眼眸里满是狂放无忌,“此言,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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