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丽华这一次的警告,语气非常的重,整个期间,高颎都是一言不发,任凭杨丽华训斥。
他的智谋之高绝,对于这种情况,其实是早有预料的。
当初为了确定一下,杨广是不是会对他下手,他还专程与病重期间的杨素,私下见了一面。
这是两人第一次对饮谈笑,回首往事。
斗了半辈子的两个人,终于可以坦然相对,杯酒论英雄,一笑泯恩仇。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杨素在临死前,竟然摆了他一道......
高颎做事一直非常小心,虽然他确实在背后,时常对东京与运河的工程表达不满,但他自信,不会有人告发他,靠不住的人,他也不会跟对方谈论这些事情。
但是千算万算,忽略了杨素这个老阴逼。
与杨素的最后一次见面,两人从中午聊至深夜,谈天说地,谈古论今,运河的事情,他更是破口大骂,说杨暕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烂人。
当然,他也对杨铭赞不绝口,正因如此,杨素起了戒心,私下里安排人,将高颎说过的话,都转述给了御史台的人。
在杨素看来,自己一个人到下面去,太孤独了,得拉上高颎一起走,不然留着高颎,一旦被杨铭所用,以长子玄感之才,必然会被杨铭弃用。
这对家族利益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咱哥俩要死一起死。
“都说将死之人,其意也真,老夫大意了,”高颎苦笑摇头,其实他心里并不怨恨杨素,各人都有各人的盘算,他对这件事,是完全释怀的。
宰相肚子里能撑船,在高颎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杨丽华皱眉道:“不要再乱说话了,再有下次,杨铭和我,都保不了你。”
“长公主可否想过,陛下对你说的话,不过是敷衍安慰之语,他既已对我动了杀心,不杀我,他睡不着,”高颎笑道。
杨丽华叹息一声:“我何尝不知道呢?所以才劝你,今后务必小心谨慎,为大隋计,你也不能死,你活着不是为你自己,是为了天下,是天下人要你活着。”
“腐朽之身,已无大用,膝下儿孙,无才无德,我高氏一族,也就这样了,”高颎颇有些虎落平阳的落寞感,说道:
“二圣创业之艰难,老夫历历在目,当下正是稳固基业之时,实不应大兴土木,陛下目光如炬,对国事之沉疴,洞若观火,就拿免除部曲奴婢授田来说,这便是一桩利国惠民的大策,单此一策,就需一代君主,徐徐图之,可是陛下即位不过两年,四大仓年年亏空,全国征调民夫数百万之巨,以至于民怨四起,官吏借工程而中饱私囊,长此以往,国家危矣。”
杨丽华默不作声,干脆坐下来,静静聆听着,她知道,高颎对大隋是赤诚之忠。
高颎继续道:“东京、运河、科举,皆为千年大计,此三项做成,我大隋国祚势将稳如泰山,陛下之英智,世所罕见,然,凡事不可操之过急,急则慌、慌则乱,就拿运河来说,死一民夫,祸及家庭,妇孺无所依靠,或卖儿女,或乞于市井,死千民夫,一县之地,饿殍遍野,死万民夫,必生民乱,朝廷压之,民抵之,长此以往,便是星星之火。”
高颎低头呷了一口茶水,道:
“这就是为什么,老夫唯独偏爱秦王,因为此子看的太明白了,他从监造洛阳开始,就将民夫伤亡放在了第一位,这就是先见之明,反观杨暕,实属民贼。”
杨丽华皱眉道:“东京营造,死伤虽少,也有两万之数,可是并未有丝毫民乱,杨暕督造运河,死伤颇巨,亦未生乱,独孤公似乎有些危言耸听。”
“非也,”高颎苦笑摇头:“人是有记忆的,他们不会忘,如果将来我大隋生乱,老夫甚至可以笃定,必以河南为最。”
他说的没错,隋末动乱之初,规模最大的农民起义组织,就是瓦岗寨,而瓦岗寨,就在河南安阳的瓦岗乡。
杨丽华顿时动火,因为高颎说的话,她不爱听,就好像在他高颎眼里,大隋将来必然大乱。
“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你这个人,就是太能乱讲了,”杨丽华语气加重,警告道:“既然你如此看好杨铭,值此关键时刻,就要懂得保全自身,好助他一臂之力。”
高颎笑道:“无需老夫帮忙,储君之位非他莫属,此子有高祖遗风,必是兴隋关键所在。”
“你是真的很看好他啊,”杨丽华笑道:“若他入主东宫,独孤公可有兴趣做太子冼马?”
“有心而无力,”高颎道。
杨丽华笑道:“陛下忌你,皆因你目无君上,只要你肯低头,陛下是不会为难你的,为大隋计,为杨铭计,这个头,你必须给我低下去,你独孤公能给母后擦鞋底,难道就不能给陛下低头认个错吗?”
高颎苦笑长叹。
给独孤加罗擦鞋底,也是个老梗了,他是独孤加罗的家臣,没有独孤加罗,就没有他高颎。
所以高颎在独孤加罗面前,依然是一副家臣的姿态,别看他那会已经是尚书左仆射。
一日独孤加罗淋雨,鞋底沾了湿泥,高颎跟在屁股后面擦地,将泥巴全都收集起来,放进袖子里,独孤加罗更衣之后,他更是撸起袖子,亲自将独孤加罗换下的泥鞋擦洗干净,俨然就是一个下人。
正如那句话所说,每一个被伺候的人,曾经都伺候过人。
苏威、杨素、牛弘都在学他,其中杨素基本得其精髓,炉火纯青。
见到高颎一脸窘迫的样子,杨丽华忍不住笑道:“你好好想想吧,你如果真的是为大隋想,你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吧?”
高颎苦笑道:“试试看吧。”
杨丽华终于放心,微笑道:“我和杨铭会帮你说话的。”
.......
“高颎?他想见朕?”杨广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内侍有人通报,高颎已经跪在两仪殿门外了。
别看高颎没有官身,但是他身上有杨坚御赐的九环金带,有这玩意,可以自由出入皇城,整个大隋,只有他和杨素有。
杨广沉吟片刻后,道:
“让他进来吧。”
他心里很好奇,高颎到底想干什么?
“臣之空谈妄言,误国误君,以至于连累秦王殿下,长公主严声训斥,令臣汗颜之至,今觐见陛下,实为请罪,”高颎跪在地上,言辞恳切。
杨广嘴角一勾,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高颎竟然也会跟朕低头?
这下子,杨广的自尊心无疑得到填补,心情瞬间大好。
“朕也知道,你这个人心直口快,但有些事情,你不如朕想的透彻,你是老臣,又是家臣,朕其实一直都对你非常容忍,但有小错,朕都不忍责怪,但国策大计,你不能胡言疯语。”
高颎赶忙道:“是臣考虑不周,也是对陛下的苦心,没有精研,以至于浅视之语沦为笑柄,长公主训斥,将臣浇醒,望陛下切勿因臣失言而生气。”
杨广哈哈一笑,道:“起来吧,知错能改,朕就不追究了,当年你见二圣,都有把椅子,朕当然也会如此待你,赐座。”
高颎连忙道:“臣不敢,有罪之人怎堪就座于陛下面前,请陛下收回。”
他以前在杨坚夫妇面前,就是这么卑微,虽然不习惯也这么对待杨广,但如果把杨广幻想成杨坚,那就心安理得了。
杨广是真的高兴,高颎如果服他,那满朝官员就没有人敢不服,正如长姐杨丽华所说,高颎是群臣的楷模,这个楷模必须在。
虽然杨坚当年曾将开国第一功,给了杨丽华,但是高颎,才是真正意义上大家所公认的,开国第一功臣。
杨广甚至都留下高颎,一起吃午饭,他要做给别人看,让他们知道,高颎已经被他给镇服了。
......
今年的秋狩,就要开始了,虽然现在已经是冬天。
大隋的两大社交活动,春游和秋狩,前者是世家子弟的娱乐场,后者是官员上位的好机会。
因为秋狩,皇帝是要参与的。
以前你没有机会拍马屁,但是在秋狩的时候,皇帝会给你一个机会。
但是今年的秋狩,改在了洛阳,因为东京已经建成了,杨广迫不及待,想要去洛阳瞧瞧去。
春游秋狩,不要看字面意思,春游不一定在春天,秋狩也不一定非得秋天,定在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
洛阳西苑,方圆四百里,其中就专门划出了一块地方,做为皇家狩猎场。
里面养了不少珍禽异兽,基本都是食草的,食肉的,宇文恺可不敢往里面放。
这次离京,杨广会带走很多人,粗略一算,大概有十万人跟着他离开京师,去往洛阳。
十万人,听起来好像太夸张了,但不幸的是,这是事实。
关中豪族,早早就在洛阳开辟了宅院,所以很多人也愿意跟着皇帝走,毕竟跟在皇帝身边,才有机会。
杨铭是肯定去不了的,他现在都不能下地走路,但是皇后要走,所以杨铭被抬回了秦王府。
杨暕,是肯定会被带走的,这是出于对他的保护,在杨广看来,两兄弟同时留在京师,用屁股想也知道,老二斗不过老三。
别到时候去了一趟洛阳,又少了一个儿子,那可真是晴天霹雳了。
杨广是过来人,肯定不会将两个儿子单独放在一块,一山还不容二虎呢,何况老二还是头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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