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结束了。
生活仍在继续。
清晨,太阳升起,又是崭新的一天。怀玉睡到日上三竿方起,润娘服侍穿衣,看着他那宽阔的胸膛,雄健的身躯,浑身贲起的肌肉,眼神都看拉丝了。
怀玉制止了她的念头。
“今天可是旬休日,”
润娘有点扫兴,娇羞的拿起小拳拳在他胸口锤了几拳,怀玉怀疑她是在趁机揩油。
九月初十。
突厥已经撤出了萧关,经盐夏回塞北去了。
今天难得大家都有空,一家子也总算能坐下来好好享受一下家庭温馨。老武居住的正院前厅,案上摆着梨、葡萄、枣等果子。
“总算太平了。”老武道。
永兴坊的这个宅子住进来有段时间,大家也都很满意,因为地方较大,是原来怀远坊宅的好几倍大,虽然大部份地都做了园林池子,可仍然还有好几个院,老武、怀义、怀玉各有自己的院子,倒也并不显挤。
“抽個空,得回龙桥一趟,带上些粮食,救济下乡亲们。”
最近这些天,总有龙桥的乡亲们来长安投武家,经历那场大劫,不少村民如今都很艰难,庄稼几乎都被糟蹋,家里也被抢,甚至还有的家里男人死人,也有女人被掳走的。
如今冬天来了,却没有粮。
朝廷放粮赈济,但杯水车薪,大家也只能自救,去投亲靠友,或干脆去要饭。有不少关中百姓,已经拖家带口的出了关中,往河南或是山南去乞粮要饭了。
地方官府并不希望治下百姓做流民,但没有足够的粮,总不能把人关起来饿死,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武家和千金堂都还有点余粮。
此时长安粮价虽然没有之前突厥人在的时候高,可粮价降了,但供应量仍不足,两市粮店每天都只有中午个把时辰有粮卖,每天队伍排的很长,仍只有前面少数人能买到。
南城地下黑市的粮依然贵的惊人。
而各大豪门勋戚,甚至那些寺庙,也是趁机借粮放贷,秋借春还,借一还三,已经成了普遍,甚至这样的粮还很难借到,还得有抵押担保,得拿自家地自家房做抵押,一旦还不上,到时就得收房收田。
明知这是陷阱,但为了活命,也得往里跳。
龙桥堡村民来了一拔又一拔,自从第一家孤儿寡母的上门来,向老武借钱安葬死去的家人,借粮果腹,老武夫妻俩二话不说的就借了,之后就陆续又有人来。
对他们,向来抠门的老武居然来者不拒。
用老武的话说,都是同村的左邻右舍乡里乡亲,这个时候能拉就拉一把。
也有两家这次遭大难,家里顶梁柱没了,甚至当家女人也被掳走,剩下孤儿老人天都塌了,既无钱安葬,也无粮渡日,寻到老武这里来,花白头发的老人跟孩子都饿的有气无力。
见面就跪下,直接就提出把地卖给武家,换钱安葬了儿子,甚至希望武家能够收下家里三个年幼的孩子做个仆从或是伙计。
实在是没活路了,想去关东乞讨,可孤儿老弱只怕要死在半道,老人伤心无比,一个没牙的老太婆,路都走不稳,如何拉扯三个十岁不到的孩子。
家里唯一值钱的就是三孔破窑洞和二十亩地了。
这家不是禁军,而是武德初战后安置到龙桥的原关中流民,国初分到二十亩地,然后佃种老武家和另两户禁军家的几十亩地,以前老人的丈夫也还在,加上年轻力壮的儿子儿媳,这家子还算日子过的可以。
儿子被突厥人杀死,一个乡勇,连点抚恤都没有,虽然后来寻到了尸首,可一时间连棺材都没钱买,只得先拿个席卷了挖个浅坑埋着,老人的儿媳被掳走也没回来。
老人丈夫气急攻心,本来身子骨也不是很好,挨冻受饿又气又急,直接就中了风,战时在三原城里连个住的地方都没,又哪还有钱寻医问药,只能硬挺了几天,然后死了。
同样也只能一张破席先埋在乱葬岗子,等以后有机会再重新买棺材安葬。
您就积德行善,买了这地,收下这三孩子吧。
老人给老武夫妻下跪,磕头。
武士恪扶起老人,最终还是只能答应,虽然怀玉认为可以暂时借他们钱粮渡过难关,但老人拒绝了。
因为她们现在根本没有能力偿还,借债只会利滚利,现在把地卖了,让武家念个旧情收了三孩子,留在家里使唤,起码还能有个自由之身,等将来长大了,也还有一点翻身机会。
这都是几十年的人生经验。
老武最终买下了这二十亩地,连带着老人一家那破窑洞和那些剩下的破烂家什等,如今的地也并不是很值钱,朝廷均田制下,限制田地买卖,买地有政策风险。
不过老武明显对土地有些执着。
其实这桩买卖,如果仅以交易来看,老武是亏本了的,那地价给的高于市价,甚至那破烂窑洞家什也很照顾的多给了钱,至于还得留下老少四个,那干不了什么活,纯粹就是四个负担。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怀玉在一边看的心情复杂,不过也能理解他们的做法,这个时代的债务,真是催命的,连朝廷衙门的公廨钱,年息几乎都是百分百了,民间的利息只会更高,越是饥荒战争的时候,这债利息就越高。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债务,就是这个时代那些权贵甚至寺庙收割百姓的最好工具,一旦借债,就会利滚利,轻易难以脱身,不死都要脱层皮,而对这邻居来说,她们如今的情况,一般人也不会借给他们债,肯借的,那也必然是盯上他们的地还盯上他们的人,要不了几年,他们一家就会连人带地,彻底成了别人的。
倒不如主动些把地卖了,还能算个人情,看着乡亲份上,乞求给孩子们个活路。
老武最后出了钱买了二十亩地,收下三间破窑洞,还收下了老少四个,他们身份算是武家雇佣的,但没有工钱,只提供吃穿住宿。
老人在厨房帮厨,一个姑娘也跟着,两个男孩子,大点的九岁了,安排到千金堂做学徒,小的才七岁,便让做了老三怀良的书童。
这家子刚安顿好,另一家差不多情况的也寻上门来,最终也是买下地收下屋,连孤儿寡母一家子也收下了。
其它村民们不是万不得已,也还是想再咬牙扛一扛,找上武家,希望借点粮暂过难关。
对此老武也是很豪爽应承,秋借春还,借一还二。
当下最厚道的利息了,大兴善寺等这些长安的大寺借的粮,比这还高。
村民们签下借条的时候,其实不少心里都明白,到春天也根本还不起,到时只能延期到夏收,而延期是要加息的,甚至利滚利,那时他们要还的粮更多。
家里地多的,如果丰收了,那咬牙多还些粮,如果到时歉收,可能也只能先还了旧债,再举新债,到时这利息就能夺走他们大部份的收获。
甚至有些人家,可以预见的是到期后是偿还不了的,到时可能只能变卖田地了,但手里头那一点土地,没谁愿意轻易的变卖,只能拖一时是一时。
好多农民破产,甚至典妻卖儿,往往也是因为这犹豫,没能及时的处置债务,最终被利息拖垮。
前厅。
老武拿出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一摞借据,还有收的地契、房契,甚至是卖身为奴的私契。
看着这些,老武也不禁感慨,多少个家庭破败啊。
“这次龙桥堡和隔壁几个村子的地,收了二百三十亩,”老武把地契交给柳氏,“老婆子你收好。”
剩下的都是借据,这次借出去不少粮食和钱绢。
其实怀玉那里也有不少借据,比这还多,都是千金堂那边员工借的,有的员工还带亲戚来借。
怀玉给员工们借粮是秋借春还,半年期,借一还二。但借给外人,则是借一还三。
如今粮食宝贵,青黄不接,不是员工们的亲戚,怀玉都还不会借,借也是限量的。
千金堂如今生意兴隆,盈利丰厚,西市的分号也在紧锣密鼓的建设中,甚至都计划往洛阳开设分号了。
鄣县盐井寨的产业也很有潜力。
怀玉看着这些借条,对唐代的金融债务有了更深层的理解,他毕竟第一份差事就是三原县捉钱令史,在军器监、神机营,也拿到大笔的公廨钱。
这年头,金融行业是完全依托在朝廷官府、权贵官员,以及那些寺庙名下,其利息之高让人惊讶,百姓债务之累也是让人感叹。
可以说放贷真是这年头最赚钱的买卖了,不过入行门槛较高,没有过硬的关系也是干不了的。
怀玉想着,要不干脆自己也开家当铺算了。
这年头当铺一般叫质铺,或是长生库,最初就是源于南北朝佛寺。
唐代官衙有公廨钱、捉钱令史放贷,寺庙有长生库抵押放贷,甚至金银铺、粮铺等也搞金融借贷业务,金银铺一般还经营诸名替客户保管储藏贵金钱财的服务,相当于银行保险柜,存钱没利息还得交保管费。
那些大寺、大商号,甚至能对重要客户提供一些诸如长安存、洛阳取这样的异地通汇的业务。
怀玉觉得大家都来找武家借贷,倒不如直接开家质库经营,反正他现在手头也确实有些余钱,总不能扔地窖里长霉,或是存别人家还给别人家交保管费吧?
自己拿来放贷,不也是能钱生钱么,关键是这质铺还特别赚钱啊,他现在也是开国县子,也不用担心被别人杀猪吞并了。
这个想法跟老武和怀义一提,老武倒是有点犹豫,总觉得这种生意不好做,他还是觉得有钱就买田置地买奴买牛马稳妥,怀义则向来是不太研究这些事的。
“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如果想好了就去做。”老武最终还是表态支持了。
“一会,宾王就要跟媒人来提亲了,都准备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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