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省最值得留意的事,便是人事变动。
秦亮以前既给人做过属官,也当过一府之长,当然明白曹魏的官府体系是怎么回事。可能因为纸张等原因,日常少有书面办公,各府也缺乏复杂的制衡体系,基本依赖于人治,长官的權力极大。
官员的任命,是最重要的一环。
所以秦亮看了尚书省的许多文书、心里最关注的却只有一件事,便是鲁芝即将替代令狐愚,出任兖州刺史。
这个安排,秦亮看到文书才知道,王家之前并没有与他商量……如果秦亮没有在尚书省看到文书,知道这事、估计要等鲁芝上任前的拜访。按照约定俗成的习惯,官员外任时,一般都会来重臣家里见一面;不久前陈泰出任雍州刺史,也来过卫将军府。
鲁芝之前是曹爽的司马,所以不是王家、秦家的敌人,加上名气很大,出任刺史问题不大。
但秦亮仍然猜测,鲁芝受到重用、可能是因为郭淮的推荐。因为鲁芝就是雍凉地区人士,做过郭淮的别驾从事,很早以前就与郭淮的关系不一般。
相比之下,因为曹爽的原因、秦亮与鲁芝建立的那点关系,便浅了很多。
于是秦亮离开殿中后,心里便闷闷不乐,主要还是因为郭淮。但鲁芝的刺史已经任命,秦亮一时也没有正当理由反对,似乎也做不了什么。
踏马的郭淮,勤王之役时按兵不动,还拖了夏侯玄的后腿。但事情结束之后,他不仅升官,势力还得到了扩张。秦亮能高兴才怪!
但这些士族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秦亮即便玩出花来、似乎也没多少好办法。直到现在,秦亮的法子、估计还得要靠军功才能上位。
秦亮坐在马车上,犹自又想起了濡须水的情况。
淮南、淮北、徐州他都亲自去过,恰恰只有濡须水没有前往。他还记得当时考察地形时、王飞枭的告诫,大概是说濡须水上有吴军的濡须坞,驻有水军和游骑,让秦亮不要太往南了。
寻思了一会,秦亮只得暂且放下。
以前秦亮去皇宫是走西门,如今卫将军府在洛阳东北角,他几次进宫都是走东掖门。走这条路,离皇宫并不远。当初曹爽去皇宫,估计跟秦亮现在走的是同一条路线。
马车转向北面行进时,这段路秦亮更熟。七年前他做曹爽府掾属,便几乎每天走这段路。
只要看到一截损坏的双坡檐顶里墙,很快就能到卫将军府所在的永安里。秦亮记得一到秋天,这段路上就有桂花香,但现在四月间闻不到。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府邸,刚下马车,饶大山迎上来便道:“辛敞带着杜预刚到。俺说将军去宫里还没回来,不过中午前必定会回府,将军不是还邀请了羊祜来用午膳吗?辛敞便在东边的署房里等着将军。”
秦亮这时才想起邀请羊祜的事,因为傅嘏家的人猎到了野鹿,送了些肉到卫将军府。秦亮便顺便邀请羊祜、来吃野味,反正想让羊祜多到府上走动。
辛敞与羊祜是亲戚。秦亮便道:“让辛敞来邸阁见我。”
饶大山揖拜道:“喏。”
秦亮先到邸阁,见到了浓眉大眼的傅嘏。
傅嘏道:“杜预学识渊博,是个有才能的人。但上次将军设宴时,他还在章武郡,故仆未能邀请他。”
秦亮点头回应。他之前都没想起这个人,不过听说过杜预的父亲杜恕。
毌丘俭出任幽州刺史之前,幽州刺史就是杜恕。干过一州刺史的人,秦亮全都了解过。只是杜恕被罢官有几年了,所以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秦亮才不容易想起来。
杜恕以前很受辛毗(辛敞之父)的器重,如今两人的儿子走到一起、倒也合情合理,并不让人意外。
没一会,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就来了邸阁拜见。其中的辛敞、秦亮之前见过,便是辛宪英的亲弟弟。
另一个人应该就是杜预。三人见礼,杜预自称“预”,果不出其然。
秦亮立刻收起了先前的郁闷,换了一副从容的笑容,别人看起来应该很自信。
但其实秦亮以前是个很容易忧郁的人,只是后来醒悟了,于是很少在人前表现出郁郁寡欢的模样。因为他发现,其实无论男女、都更愿意与自信的人来往。男子之间讲究实力的尊重,而妇人则容易对强者有好感。如果自己都一副郁闷不自信的样子,妇人感觉上就认为这个人不容易依靠。
因此忧愁在别人跟前没什么用,最好还是独自消化。
杜预的脑袋轮廓、有点像冬瓜,这倒让秦亮想起了桓范,也是类似的形状。不过杜预的五官长得很端正,人也年轻,头发、皮肤很很好,比桓范的气色好多了。
但是杜预好像有寎,他的喉结两侧有两个不太明显的小包。正常的喉结不可能长三个。
三人分宾主入座,寒暄了几句,秦亮刚问到杜预父亲的情况。辛敞便接过话说:“杜务伯(杜恕)遭人陷害了,才会被罢官流放到章武郡。”
秦亮看向杜预。
杜预遂道:“据仆所知,家父做幽州刺史时,城中来了鲜卑首领之子,但家父并未得到禀报。朝廷以此治罪,确实因为有人栽赃。”
辛敞马上又道:“杜务伯就是在洛阳做官时、得罪了司马懿!没什么不好说的。当初尚书袁侃还在世,提前就告诫杜务伯,提醒他注意提防。但杜务伯是个光明磊落之人,果然被袁尚书说中。”
杜家的事,辛敞的语气却很憿动。秦亮很快明白过来,辛敞的父亲在世时,也得罪了司马懿的人孙资刘放、并受到了打压。所以辛敞似乎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情绪。
秦亮认真听了一会。两人都在说杜恕无辜,秦亮却忽然问道:“谁陷害了杜务伯?”他说罢觉得这个问法有歧义,便又换了一种说法,“司马懿在洛阳,不可能跑到蓟县去栽赃,谁操作的这件事?”
杜预不动声色道:“还能是谁,程喜阿。他是征北将军,当时就驻扎在蓟县。”
秦亮听罢一副恍然之色。心道:程喜这人还挺会的。
并州刺史田豫、就被程喜栽赃过,看来程喜干这种事是轻车熟路。这么说来,程喜可能是投靠了司马懿的人?
有时候一些人的立场并不明显,譬如郭淮就投靠了司马懿,但大多人都不知道。伐蜀之役时,曹爽被坑了,秦亮才能确定郭淮的态度。
还有秦亮自己曾“假意”投靠司马师,大多世人也不知道。
秦亮听到这里,立刻说道:“现在的廷尉是陈本,兰石(傅嘏)回头见到陈本,打声招呼。叫陈本把以前的卷宗调出来,重新查一下当时杜务伯的案情。”
傅嘏拱手道:“嘏记住了。”
杜预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喜色。
此时秦亮要受到王凌的制约,但依旧是洛阳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只要不是与王家作对的事,几乎都能办成。只要秦亮说重查,陈本还能不知道什么意思?言下之意,等同于翻案!
杜预也是个年轻人,果然反应很快,他脸上的喜色闪过,马上便道:“家父并非留恋官位之人,只因先祖父为朝廷鞠躬尽瘁、忠心耿耿,家父实不愿背上无妄之罪名。”
秦亮一本正经地点头道:“我理解杜将军的心情。”
就在这时,饶大山报,羊祜受邀前来。
于是秦亮起身,走向了门口。两侧的三个人也站了起来,跟着他一起出门。
如此礼仪,辛敞是不会在意的,羊祜是他亲戚、得到秦亮的礼遇是好事。杜预是来求情的,自然也不会在意。
没一会,羊祜就在王康的带引下,走上了邸阁台基。羊祜见这么些人迎到门口,也是执礼甚躬,客气地与大伙揖拜见礼。
羊祜的气色比杜预还好,白里透红的皮肤,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气质,但他又是个读儒家经书的入世之人。他的举止儒雅随和,内心其实又很清高。
不过读书士人,常兼有儒家、道家的矛盾气息,其实是很常见的事。
羊祜与辛敞揖拜时,说了一句:“泰雍也受邀来品尝野鹿肉?”
辛敞转头看了一眼杜预,强笑道:“我们前来,是为了元凯之父的冤情,却不知道今天中午有野味。”
长史傅嘏立刻说道:“都怪我,送来的肉太少了,只够三五人吃,才没有邀请辛泰雍等人。下次我叫族弟多猎几头。”
秦亮听到这里,笑了笑道:“泰雍(辛敞)、元凯(杜预)留下来尝尝。鹿肉不够,还有羊肉,猪肉。”
辛敞笑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他说罢看了一眼杜预。
杜预道:“秦将军盛情难却,多谢邀请。”
临近中午时,王经也来了邸阁,于是几个人就在这里一起用午膳。
鹿肉确实不够。傅嘏送得不多,而且秦亮还专门叫人切下了一块送到内宅、给王令君和玄姬食用。
其实这个时代的人口不多,山上的野味比后世多,鹿肉也不太稀罕。不过毕竟是野味,不是天天都能吃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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