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葡萄酒的后劲真是大,喝的时候没感觉。”
夜深了,沙州老宅的卧房里,方重勇一边眯着眼睛看西域地图,一边对身旁端茶倒水的阿娜耶抱怨道。
这小宅院是当年方有德小时候住过的,如今都算是沙州的“名人故居”了。方重勇婉言谢绝了沙州刺史王怀亮的邀请,执意住到这间条件相当简陋的宅院里,体会着当年方有德骤然从唐末五代回魂到盛唐时的心境。
为了自省,方有德特意给自己起了个表字叫“全忠”,足见对灭唐的朱温怨念之深!
“阿郎在想什么呢,一脸沉重的样子。当年吐蕃人围沙州也没这样吧?”
阿娜耶用粗糙带老茧的小手抚摸着方重勇的面庞,一脸关切的询问道。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不提也罢。”
方重勇叹了口气说道,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聊下去。
如今边镇兵力过多,耗费财政过大的问题,已经在朝廷内引起热议,感觉好像问题都是边镇地区带来的,裁军的议题只怕会被提上日程。
但以方重勇所知的,起码在天宝年间,大唐的边镇,包括安禄山所控制的河北北部边缘,都是朝廷政策执行较好,民生治理较好的地方。
用最简单的逻辑去反推,如果安禄山治下真的民不聊生,那他要“清君侧”的时候,只怕早就被当地人绑起来送长安了,还造个毛的反啊!
真正出问题的,反而是唐庭直接统治的“非军事区”。包括但不限于以洛阳为核心的河南,以贝州、博州、魏州为核心的河北南部地区,以长安为核心的关中!
这些地方民生负担极为沉重,百姓对朝廷怨气极大,又都是人口极为稠密的地区。
说到底,大唐的终极矛盾,还是人多地少,养不活那么多的人口所致,这才是问题的核心。
这三个地方,在安史之乱后,形成了以宣武镇为首的防御型藩镇群,以魏博为首的河朔三镇,以及关中神策军藩镇化以后的“宦官藩镇群”。
将“非军事区”军事化,可不就是变相镇压了可能爆发的民乱么?军事格局的转变,一直都与经济基础和政治生态密切相关!
类似情况,跟糖尿病的杀人原因一样。
身体内糖多了看似问题不大,实则引起部分机能失调,得糖尿病的人都是死于并发症,而非糖尿病本身。
简而言之,大唐将要面临的惊涛骇浪,全都在满朝文武视野所见的水面下,没有谁真正看到问题在哪里!既然连问题在哪都不知道,就更别提对症下药了,未来大乱是必然,谁也挡不住,想这些都是没用的。
头痛不能只医头,脚痛也不能只医脚。
将来要怎么收拾局面,要如何在乱世中生存,才是方重勇现在思考的问题。
这种事情,别说阿娜耶只是個懂医术的年轻女子了。就算她在朝中为官,方重勇把自己的忧虑说出来,估计对方也只会以为这是在危言耸听。
一个人力所不能及,却又头脑清醒,是一件很困苦的事情。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方重勇忍不住再次叹息说道。
“何求何求?
你不就是眼巴巴望着那些又骚又媚的胡姬嘛!
我不管你了,你爱找谁找谁!”
阿娜耶狠狠的拍了一下方重勇的肩膀,扭头就走,却又被对方死死拽住胳膊。
“发什么脾气嘛,我是在心忧国事。”
方重勇让阿娜耶坐在自己腿上说话。
“唉,其实你也用不着这样哄着我。男人嘛,都是那样的,妾身也知道。
阿郎前一刻还在心忧国事,这一刻手就伸到妾身衣服里面了。”
阿娜耶眼神幽怨的瞪了方重勇一眼抱怨道。
“看来不教训教训你真的不行了。”
方重勇让阿娜耶跪坐在自己身旁,在桌案上铺开大纸,让对方帮忙磨墨。
等一切准备就绪,他在纸上写道:艰难的年代造就勇者。
“这就是大唐立国之时,太宗皇帝横扫天下,甚至敢于杀兄夺位,不勇敢,不能吃苦,就会死。
所谓优胜劣汰,不过如此。”
方重勇的眼神很是认真,阿娜耶被他的气势所震慑,只得轻轻点头,不再去想那些男欢女爱的事情。
接着,方重勇继续在纸上写道:勇者创造安逸的年代。
“太宗开创贞观之治,高宗武后虽有争议,但大唐国力总体向上,国家兴旺繁荣,社会安定,这个没有问题,对吧?”
阿娜耶微微点头,她虽然对这些不太懂,但感觉方重勇现在好厉害的样子,充满了男人雄健又睿智的魅力。
“可是,美好的年代,会让人变得软弱。
如今长安权贵爱俊俏美少年,好文恶武,沉迷享乐。
官场渐渐腐化,无能之辈比比皆是,不正是如此么?”
方重勇又在纸上写下:安逸的年代产生弱者。
“是不是还有一句?”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阿娜耶知道大唐的诗句,多半都是四句八句十六句之类的,四句至少为一个段落。
方重勇没说话,只是在纸上写道:弱者重返艰难的年代。
“现在的大唐,大概就在这第三句和第四句中间。第三句已经完成,第四句尚未开始。
但那也是迟早的事情了。
我所虑者,便是这个。”
听到这番话,阿娜耶不仅没有皱眉,反而哈哈大笑。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好不容易才收敛笑容反问道:
“阿郎,妾身可是一直都陪在你身边的,好多年了。
未来如何不知道,但起码你爽过了不是么?节度使女儿与你为妻,伱还想如何?
妾身不也一样么,没遇到阿郎的话,现在妾身还不是白天在地里干活累死,晚上还要被人玩得死去活来。
现在这种生活,过去妾身是想都不敢去想的。
将来阿郎的子嗣们都年长了,要争家产,各种破事少不了。妾身到时候年老色衰,也伺候不动阿郎了,到时候要如何自处?这些难道不烦心?
可是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只要妾身现在过得好,过得舒坦不就好了?
反正天下大乱的时候,倒霉的又不是我一个,大不了一起苦熬。
妾身就算当个农妇,要是能看到帝王皇子的妃嫔,沦落为青楼妓馆的粉头陪人睡觉,那我心里也舒服啊。
幸福都是跟别人比较出来的。就算运气不好要死,难道死的就只有我一个?那么多人陪我一起死,怎么也够本了,妾身现在又有什么好忧虑的?”/
听到这话,方重勇一愣,这才想起阿娜耶是在凉州本地长大的。她从小就四处采药,在医馆里干活,一身的边镇彪悍习气,压根就不是长安那些娇滴滴贵妇们的思维。
与其说她想自己过得好,倒不如说看到别人过得差,她心里更舒坦些。反正又不是没吃过苦的,那时候也没觉得苦啊!
“真是怕了你了。”
方重勇哀叹了一句,其实阿娜耶的想法代表了很大一部分大唐普通人的想法。
日子过得不错,心态比较豪迈,不担心明天怎么样,很符合这个时代的主流精神面貌。
总之一句话就是:明天死是明天的事情,老子今天要爽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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