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阳丘陵作为淮阳山的余脉,乃是由浮槎山、张八岭、练子山等一系列山岭组成——南脉浮槎山乃滁州与庐州(合肥)的界山,北脉练子山乃滁州与濠州的界岭;中脉张八岭则是寿濠两州往东南进入滁州及淮东的门户所在。
三月虏兵以合肥、肥东(梁县)、肥西等城为桥头堡,将防线收缩到南淝河、东淝河一线,大越东翼兵马也大举进入浮槎山、张八岭及练子山修造营寨,从侧翼威胁虏兵从肥东往北到东肥河沿岸的防线。
张八岭的最高峰仅一百五六十丈,大越立朝之初,南唐大将皇甫晖在山脚下驻军阻挡大越兵马南下,因此而得名皇甫顶。
一百多年的烽火台旧址尚在峰顶,后人在之上修建楼亭,名为望敌楼,还成了滁州一名远近闻名的胜迹。
罗望在皇甫顶附近扎营不久,三月底虏兵却又从寿春附近抽调兵马,大举填入南线,摆出在巢湖西岸决一死战的架势。
不需要徐怀招呼,罗望、高峻堂他们都担心虏兵有声东击西之意,也没有要替西翼勤王兵主力牵制虏兵的念头,主动将张八岭、练子山以西的兵马都收缩回来,在皇甫顶北面的峪谷之间大修营垒,做好长期对峙的准备。
位于皇甫顶之巅的这座四层木楼,目前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望敌楼;荆南军不仅常驻有一队甲卒于此,还驱使民伕运来木料砖石,正着手修筑一座小型坞堡,以控制张八岭的这个最高点。
葛伯奕此时登上望敌楼扶栏而立,视野极远处,能看到肥东县北部的低山丘岭间,也是一座座敌寨林立。
徐怀两三个月来将诸路勤王兵化整为零,实际解除都虞侯、都指挥使以上高级将领的统兵权;就荆南军而言,在舒城、庐江之围解除后,罗望仅得率领一万残部赶赴滁州参与东翼战事,另有一万五千荆南军还留在西翼,接受徐怀的节制。
针对于此,葛伯奕则利用他身为荆南制置安抚使的权力,直接从湘潭等州征召新的勤王兵东进,以替换在西翼为徐怀所控制的那部分兵马。
诸路勤王兵以团练乡兵为主,本身就是要求秋冬闲时操练、参与地方戍守;春夏农忙时节则归于田地。
团练乡兵操练以及参与地方防御的时间,与每个人所服徭役时长相关,并免除相应的赋税。遇到战事理论上可以无限期延长徭役,但在战事结束之后,也需要进行相应的抵扣。
葛伯奕无意对此时部署于西翼的荆南军延长徭役,以新募兵卒顶替勤王重任,徐怀也没有办法说他的不是;徐怀唯一能做的,就是从归乡的团练乡兵之中,以招募的方式,将千余愿战敢战的荆南将卒挽留下来,直接编入制司直辖的天雄军。
不过,好在其他诸路脖梗远没有葛伯奕这么强硬,不愿意如此折腾,只为跟如此炙手可热、权势熏天的靖胜侯过不去。
葛伯奕为保证新募兵卒不会再落入徐怀的掌控之中,这次不辞辛劳,亲自护送新募之卒东进,交由罗望统制,也正好赶上赤扈大规模往南线调动兵马。
葛伯奕赶到滁州后,与刘衍在诸将的陪同下,登上张八岭的皇甫顶,眺望敌营的部署,也是满心困惑。
马上就要进入雨季,龙舒水、南淝河等淮西大地汇入巢湖的溪河,都会因为淮阳山里的暴雨,水势大涨,甚至大概率会发生洪涝灾害,并不利于赤扈骑兵在南淝河以南的平川之地驰骋纵横。
再一个,徐怀完全可以继续加强龙舒水沿岸的营垒,兵马驻守坚营,锁营避战。
往后拖延,除了被困寿春城里的兵马得以喘息之外——寿春城在战前储备了足供兵马食用两年的粮秣,其他方面,对大越也是有利的。
战事局限于淮西北部,对大越绝大部分地区的生产、商贸,目前已经没有大的影响了,而粮秣军械等物资,主要通过湘水、汉水及长江航道运往前线,成本也极为低廉。
相比较而言,赤扈人在从合肥缴获的物资消耗完之后,要从其方后运输粮秣军械过来,肯定要比大越艰难得多,代价也要大得多。
是什么叫赤扈人觉得在南淝河以南有决战的机会?
葛伯奕甚至都怀疑韩时良、葛钰支撑不住,已经投敌了?
当然了,葛伯奕内心再有猜疑,也不会轻易流露出来。
倘若朝野都怀疑韩时良、葛钰已经产生动摇,甚至都已经秘密投敌,不要说对葛家的打击有多惨烈了,徐怀也将有足够的理由下令解除原淮王府系的兵马武装——这将是他与绍隆帝都无能制止的事情。
葛伯奕乃是郡公,以枢密副使兼领荆南制置使,地位不在刘衍之下。
因此葛伯奕亲自护送兵马交由罗望统制,刘衍、杨祁业等将也照着应有的礼数,陪同视察东翼防务,但从皇甫顶下来,刘衍、杨祁业就在侍卫兵马的簇拥下,直接返回仍设于全椒的行辕。
葛伯奕则在嫡系将吏的簇拥下,前往罗望设于皇甫顶北麓大弥勒寺的大帐。
也是进了大帐之后,罗望才跟葛伯奕说道:“大帐有一人,需要郡公见上一见!”
“谁?”葛伯奕疑惑不解盯着罗望,问道。
“郑昌龄。”罗望说道。
“怎么可能?”葛伯奕震惊问道。
郑昌龄乃是他的内侄,战前出任光州录事参军。
孔彦舟、胡荡舟等降将率归德军投降赤扈人之后,监军使及光州通判等人都被处斩,其他官员都生死不知。大家都猜测这些官员应该都被孙彦舟、胡荡舟等降将当作贡礼献给赤扈人了。
也就是说,郑昌龄倘若未死,此时也应该在赤扈人的大牢之中,怎么会事隔两三个月没有音信之后,突然出现在罗望的营中?
“孔彦舟、胡荡舟降虏,监军使周光均等人被杀,郑昌龄说他与光州其他官员被抓起来关押到虏兵大营之中。赤扈人对他们有招降之意,所以他们被关押起来不算难捱,但郑昌龄说他心系大越,坚贞不屈,半个月前才好不容易找到机会逃出虏营,辗转逃到我这里来……”罗望小心翼翼的说道。
说实话他并不信郑昌龄的说辞。
当然就算他相信郑昌龄的说辞,也知道这时候送郑昌龄回建邺,多半会被京襄系的大臣扣上“假称逃归、实为胡虏内应”的罪名扣押起来进行严厉的审查。
因此,罗望就将郑昌龄扣押在营中,等葛伯奕过来拿主意。
葛伯奕摒退左右,待罗望单独将郑昌龄带过来,他直接拔刀架在他的脖子,怒目盯着他皆是菜色的瘦脸,怒斥道:“你这没有用的东西,你为胡虏充当内应,是要害你妻儿老小都掉脑袋的,我也无法保住他们项上的头颅!”
郑昌龄跌坐在地,急叫着为自己辩解:“昌龄对大越忠心赤诚,对郡公忠心耿耿,一心想着不连累郡公声名,胡虏刑讯计诱皆不受。这次乃是吃尽苦头才侥幸逃出,郡公如若不信,杀了昌龄之后,就将昌龄抛弃荒野,便当昌龄从没有出现过也罢!”
葛伯奕将信将疑的盯住郑昌龄好一会儿,才还刀入鞘,厉色说道:“你且说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吧?你但有半句虚辞,小心我大义灭亲、绝不容情!”
目前除了杨茂彦已判流充岭南不说,汪伯潜隔三岔五就被弹劾失察无能,绍隆帝此时也只能借口枢密院不可一日无长官相守,暂时保住他的官位。
葛伯奕现在也不知道这时候他们之中再有一人被坐实“假称逃归、实为内应”的罪名,会进一步陷入何等被动的境地。
因此,郑昌龄即便通过第一关考验,葛伯奕还是不敢轻易信他。
郑昌龄坐在地上,说及从虏营逃脱的经历:
“……我们被抓后也是假意顺从,月余过后,胡虏才渐渐放松对我们的警惕,只是其他人等,畏死不敢脱逃,我是一心想着大越,想着郡公,也实在放心不下建邺城里的妻儿,才冒死逃回来。还有就是我无意间听虏将说及赤扈静惮王似对新汗登基心存不满,镇南王、平燕王对此忧心忡忡,实际并不愿意再对我大越用兵,这样的消息,我一定要传禀朝廷、传禀郡公,才对得起朝廷、郡公,对昌龄的栽培……”
“你这畜生,还说没有投敌!?”葛伯奕一脚朝郑昌龄心窝子里猛然踹去,将他踹翻在地,拔刀就要朝他的心窝子径直捅去。
“我没投敌,我没投敌!”郑昌龄吓得大叫。
罗望连忙上前将葛伯奕拉住,说道:“事情或有隐情,郡公息怒!”
“有这个屁隐情,这贪生怕死的混账东西,甘充胡虏内应,满口假言,这是要致我等死无葬身之地啊!”葛伯奕气得白须抖动,要从郑昌龄手里挣脱开,将郑昌龄一刀捅死才甘心。
“昌龄所言,句句是真,郡公要死,昌龄绝无怨言!”郑昌龄跪在地上叩头不已,坚称自己没有投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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