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郭放下公文,脸色没什么变化,事实上能让他脸色变化的事真的不多,但郭旭觉察到了一丝异样。
拿起公文看了下,竟是杨老将军为鲁豹请功的文书,鲁豹挑了一支马军,而后率军深入到西州腹地,接连除掉几个吐蕃任命的官吏,还将其家财焚毁一空,西州一时人心惶惶。杨老将军特意为其请功,请王爷嘉其七品武骑尉,并委以重任。
郭旭马上看出不对。铁关城离安西城太远,杨日佑将军是老郭的结拜兄弟,本身就有任命五品以下官员的权利,鲁豹的功劳也不足以升任武骑尉,老杨却特意上报公文,更奇怪的是还特意说让老郭委以重任,这明显就不合常理。
“阿翁,怎么回复?”。
老郭道:“不回”。
旭子皱眉想了一下,也没能想到什么原因,遂问道:“阿翁,为何不回?”。别人可以不回,杨日佑老将军可是安西柱石级人物,不回复有些落老将的面子。
老郭问道:“这道公文哪里不对?”。
旭子皱眉道:“杨老将军是不是有别的目的”。
老郭哼道:“他想要我把鲁豹调离!”。
郭旭疑惑道:“为何?鲁豹并未有过失啊”,他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
鲁豹作战勇猛,这次虽然功劳不算大,也不至于惹得老将军如此不快吧,竟找到王爷要将其调离。
老郭道:“以日佑的脾气,不会答应马军深入西州,是鲁豹自行其事做的,日佑不好管束,又恐他坏了大事,无奈之下想要我出面”。
郭旭更加疑惑,军中僵持阶段,将士私自小股出击并不罕见,通常只要立了功劳,为了不伤士气都不太计较,怎么鲁豹杀几个吐蕃委任的小官,老将军这么不高兴。
老郭又道:“因为西州与安西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郭旭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来,西州跟安西四镇还真的不一样。要说最大的差别便是人种不同,在西州,汉人才是第一大族。
从汉代屯田移民实边,到魏晋南北朝汉人为躲避战乱来到西州,汉人的比例也不断升高,到柔然扶持高昌过,近两百年国祚的高昌一直是汉人做国王。贞观年间侯君集灭高昌,设安西都护府,四镇稳固后移至龟兹,西州又成为北庭重镇,鼎盛时汉民曾多达近七万口。
安史之后,西州陷落,即使大唐与吐蕃死磕这么多年,治理西州也要依靠汉人官吏。
这时问题出现了,安西四镇是大唐属地,西州汉民被吐蕃统治,吐蕃人要攻打焉耆需要汉民出力,而汉人当然不那么情愿。
结果多年来,吐蕃始终拿铁关城没办法,这里有地利和老将军善守的原因,也有西州汉人不愿出力的因素,阳奉阴违故意扯后腿的事多了,甚至有大族与这边暗中还有联络,给报个信啥的。
几十年来双方早已有了默契,西州的汉人应付着吐蕃混日子,安西无力收复西州,便守着铁关城不去骚扰他们,一直都相安无事。
现在鲁豹却跑到西州腹地去烧杀,要知道西州汉人之间互相联姻很密切,这无疑打乱了双方的默契,如果再继续下去,必定引起西州汉人大族的公愤,真把他们逼的跟吐蕃人一条心,铁关城会有大麻烦。
可话又说回来,西州终究是吐蕃地盘,你也不能说鲁豹杀汉奸杀错了……
如果是普通军将,老杨随便找个借口调离或者撸了都行,偏偏鲁豹是鲁阳将军的独子,在军中有不小影响,年轻气盛急于立功,他明显也不服老杨那一套。
老杨很为难,只能求助老郭,把这位爷升官调走吧,别闹的没法收拾。
而老郭不回复也是因为没办法,军中将校对鲁阳将军敬仰,也顺便给鲁豹面子,这是天然的光环,他又没有明显过失,若出面打压,难免伤害军心,可又不能助长他的威风,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拖一拖,让老杨自己再想想办法,或者过些天再给他升官调走。
二人正在说话,书吏又送来一份公文,竟然是鲁豹的,旭子惊叹道:“鲁阳将军余荫绵长……”。
一个小小的四堡校尉,竟然能将公文直送到王爷面前,而且是与主帅同日送达。
安西四大名将,老郭常驻安西城,老四身体不好,杨老将军镇守铁关城,这仨老的老病的病,近年少经大战,只有鲁阳将军一直在疏勒作战,军中许多将校都曾在他手下效力,加上他性情豪爽慷慨仗义,深受爱戴。如今他已殉国,众将校自然要关照鲁豹,一份公文不值一提。
鲁豹在公文中提议,西州松懈,地势低洼平坦,利于骑兵作战,焉耆本有良马,应组建骑兵以攻代守,可以惩治吐蕃官吏,使汉民不敢为吐蕃效力,待有战机,安西便可出兵收复西州,西州富庶,汉民众多,若能收复安西将实力大增,公文最后还有八个军中校尉的签名。
老郭微微摇头叹道,“还真是志向远大”。
计划听上去还可以,收获也足够大,可西州的位置太特殊了,处大沙海的东北边缘,东接伊州,西接焉耆,往南经楼兰故地能直达吐谷浑,往北是大山缺口,经轮台(今乌鲁木齐)直抵山北,妥妥的四战之地。
控制了西州却是能占据战略主动,也因为这个原因,回纥与吐蕃当年才会拼了老命争夺,可越是战略重地,没有足够实力之前便越不能碰,吐蕃在那驻扎的五万精锐,可不只为安西,还为了堵住山北的回鹘。
安西若想经略西州,需要倾尽全力才能有一点可能,可是如果占据这块战略要地,就要马上面对两个强大的敌人而且是三面围攻,以安西的实力,根本就不可能做到,也正是看到了这个危险,老郭才在焉耆采取守势。
还有一个别扭事,为了维持士气稳定,安西一直宣扬大唐会派援兵来,西州作为东边第一站,却不得不采取守势,而近年有个声音正越来越大。
许多人认为大唐一年年的没有起色,传说中的援兵总也看不到,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往东走拼死一搏,能行咱就回家,不行死了拉倒,还能离家近点。
可老郭清楚的知道,这根本是死路一条,安西要撤回大唐,意味着万余安西兵要带着数万老弱,在没有后勤补给的情况下发起七千里的远征,有百万计的吐蕃兵马和众多险关大城,还有大段的荒漠戈壁,这几万人根本走不出多远就会死光光,那等于把安西三镇白白让给吐蕃人,唯一的选择便是守住地盘等待大唐重新崛起。
鲁豹阴差阳错之下举起了反攻西州的大旗,他或许只想要军功而已,却在无意间代表了许多人的利益,有想要军功的,有想抢财货的,有厌倦了无休止的防守想拼死一搏的,还有单纯为了还鲁阳人情的……
附和鲁豹的人越多,这股力量越不能粗暴的压制。
郭旭终于明白了老郭的苦心,也明白了安西大都护这个位子的难度,许多事根本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需要斟酌的东西太多了。
“咦?这里还有字!”,他忽然发现到,杨日佑将军的文书背面还有一行小字。
“末将观疏勒长史行事颇有章法,王爷若有意,可将二人对调,或可解局”。老杨明白老郭的苦衷,他给出一个建议,将烦了与鲁豹对调。
鲁阳镇守疏勒多年,鲁豹承接父业也能说通。
烦了行事谨慎周全,已经证明自己的能力,去焉耆或许真的能压制住那股狂躁的气息,将来接下老将军的担子。
老郭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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