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八,一行抵达宋州,陆九背起萍儿下船,去帮她完成心愿。
看着低矮残破的城墙,烦了阵阵感慨。宋州还有一个名字,叫睢阳郡。
安史之乱时张(巡)公在这里与叛军大战,他手下最多时只有弱兵六千多,就是用这六千多人,堵住十几万叛军精锐近一年,守到最后把能吃的全吃光了,全城只剩四百多人。
他有无数次机会撤退,也有无数次机会以投降换取荣华富贵,可他却到死都没离开,他知道,若是不守,叛军便会沿着运河南下,淮南和江南都将沦陷,大唐也就彻底完蛋了。张巡,许远,雷万春,南霁云……壮哉!
为了怀念他,多地建有张公庙祠,特别是淮南和江南等地更是随处可见。
打听一下路径,一行人去往城南,宋州土地肥沃,水运发达,开元时曾有十万三千户,是有名的繁华之地,战乱来时,百姓死的死,逃的逃,繁华之地成了无人区,到如今才恢复到五千多户,只有鼎盛时的半成。
及城南,见大殿建于高处,时有凭吊之人经过,烦了不急,先从路旁石刻看起。
一块块石碑皆出于帝王,名臣,名士之手,有代宗皇帝圣旨:顷者,国步艰难,妖星未落,中原板荡,四海横波。公等内总羸师,外临劲敌,析骸易子,曾未病诸,兵尽矢穷……
有当代柳宗元赞张公等:惟公(南霁云)与南阳张公巡、高阳许公远,义气悬合,訏谋大同。誓鸠武旅,以遏横溃……
有韩愈赞张公: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
陆九夫妇和云娘都不识字,烦了依次给她们诵读,讲解睢阳之战的局势和过程,这事他内行,讲的清晰精彩。
时值仲春,天气已暖,他穿件旧袍衫,头戴短角幞头,虽服饰普通,但其举止沉稳大气,气度温和洒脱,加上雄壮的身材,十分醒目,萍儿不禁赞道:“师兄真乃世间奇男子……”。
烦了笑道:“走吧,天色不早,快些祭拜过张公,奇男子也是要吃饭的”。
“兄台留步!”,一个年轻书生走了过来,穿着锦缎文士袍衫,腰悬玉佩,一看就是高档货,到近前作揖道:“在下扬州董宁”。
烦了回礼道:“不敢,在下程远,兄台有事?”。
那人微笑道:“观兄长见识广博,气度不凡,特来结识,冒昧邀兄长同游”。
是来主动结交的,这书生举止谦和,温润尔雅,给烦了印象不错,抱拳道:“多谢厚爱,却是不巧,今日已然有约,待有缘再会如何?”。
董宁看云娘三人一眼,微微点头施礼,又向烦了拱手道:“如此不扰兄长兴致,若至扬州,兄长莫忘西城董家”。
烦了笑道:“一定拜会”。
那董宁正待要走,又一锦袍书生快步走了过来,“清宁,与些粗鄙人多说什么?”。
烦了懒得跟这种人计较,向董宁点点头,招呼云娘等人离开。
那人却脸色一变,粗声道:“且留步,为何不与我见礼?”,
烦了回过身,没理会他挑衅的模样,长揖一礼道:“程远有礼”,而后反身便去。待走出几步,云娘小声道:“二叔,为何给那人行礼?”。
烦了笑道:“难道跟他斗嘴?”。
跟那种人纠缠什么?他要行礼就给他行个礼,萍儿时间宝贵,不值得浪费在小人身上。
去到殿内,张公雕塑端坐正中,雄壮威严,左右自然是许远,南霁云等三十六将,虔诚祭拜一番后离开,回到城中找了间大饭庄。
上到二楼,暖风阵阵好不惬意,萍儿今天气色特别好,几乎没咳嗽,眉眼有神,脸色红润,她本就有些男儿气,今天有了兴致,频频与众人说笑。
待酒菜上齐,不仅每样菜都尝了一些,还吃了半杯酒,“师兄,若是每日都能这样就好了”。
烦了笑道:“这有何难?等会儿我去找间客栈,咱们在这住些日子”。
萍儿笑着摇摇头,“与师兄说笑罢了,还是回船上去,晃晃悠悠的多舒服”。
“行!你说了算”。
正谈笑间,楼梯下传来一阵吵闹,烦了眉头一皱,自己已包了二楼,竟有人不识趣。
听到声音愈大,店小二好像要拦不住,他唯恐扰了萍儿心情,遂找个借口过去查看。还真是巧,正是刚见过的董宁和他的势利眼朋友,那势利眼非要上楼,他正在努力劝说。
压了压胸中火气,烦了抱拳道:“我师妹身体不适,倒扰了二位雅兴,程某做个东道,委屈二位在楼下如何?”
二人抬头看是他,齐齐一愣,董宁忙抱拳道:“程兄,是在下失礼,先告退”,说罢硬拖着朋友便走了。
看他们识趣离开,烦了也不以为意,继续陪三人吃喝,酒足饭饱下楼会账,却得知有人付过了。
掌柜的递过一张名刺,正是那董宁的,烦了微微摇头,这人不错,可惜交友不慎,交了个势利眼惹祸精的朋友。
而后众人去绸缎庄买了上等绸布,萍儿选了块料子,披在身上左看右看,还顺便买了针线。又去买了上好的胭脂,跟店里伙计请教怎么抹才好看……
随着太阳西斜,萍儿的脸色愈差,开始不停的咳嗽。
“师兄……回吧”。
烦了知道,她要撑不住了,“妹子,再想想,要买什么,一堆买了”。
“够了,买够了……九儿,背我回船上去,我要做衣裳”。
烦了拉着云娘落在后边,“让他两口子说说话”,云娘看出不好,抱着他胳膊静静跟随。
萍儿俯身陆九背上,轻声道:“九儿,今天又用了师兄不少银钱”。
“嗯”,陆九不解道:“阿姐不是不愿欠人情嘛”。
“傻九儿,阿姐也是女子,是女子哪有不贪好衣料好胭脂的……这个人情得你替阿姐还”。
“阿姐……我想跟你一起去,咱俩不孤单……”。
萍儿道:“那可不中,你若跟了我去,欠师兄的怎么办?爹爹和阿翁会不高兴……九儿,你给师兄多干活儿吧……”。
当夜,萍儿病情突然加重,咳出口口鲜血。
第二天拔锚启程,继续南下,三天后抵达砀山县,从这里走陆路向东八十里便是丰县。
萍儿已经奄奄一息,每天大多时候都在昏迷中,偶尔醒来也是咳血不止,烦了束手无策,不知道该盼她昏睡还是清醒。
离开运河岸边不远,路便越来越崎岖,村落稀少,路旁多是大片芦苇,陆九沉默着东走,脚步又快又稳。
当晚没能找到宿头,只得露宿野外,好在天气暖和,铺了厚厚的芦苇倒是不难捱。
萍儿醒了,接着开始咳嗽,咳的力气很小,吐出的血却很多,洒在芦苇上很是刺眼。
“师兄……”。
烦了忙冲过去,俯身在她嘴边,“你说”。
“师兄……别忘了”。
“我知道,忘不了!”。
萍儿急促喘了一阵,问道:“师兄……你叫什么名字?”。
烦了不悦道:“都说好了的,你还好意思问名字……
明天就到家了,你别死在路上,到家我就告诉你!”。
“好,到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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