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了来过许多次大明宫,多到数不过来,开始的时候他很讨厌这里,来的多了,与这里的人慢慢熟悉,也就不那么讨厌了。
这个世界落后,愚昧,可这个世界也蛮可爱的。
大明宫充斥着阴谋诡计,却也发生过许多有趣的故事。还有后宫,老李,姑妈,表弟,吐突承璀,陈志,王守,甚至梁守谦……各种各样的人,好像都不算讨厌。
一路走过皇城,正是官员下值,许多人远远的拱手行礼,烦了一一抱拳回应。
“从简,陛下那大气球做的如何了?”。
魏从简低声道:“自从太师去岁离京,陛下便勤于政务,奴婢出宫时还在与众相商量”。
烦了点点头,没有说话。
进到后宫,鱼弘已在等候,“问太师安,陛下让奴婢先迎太师往少阳院歇息”。
待魏从简离开,烦了无意问道:“众宰相还在紫宸殿?”。
鱼弘点点头道:“奴婢不知”,口中说着不知道却做出点头动作,看上去有些别扭。
烦了“嗯”一声,与他去往少阳院。
李昂亲自站在大门外迎接,恭敬行礼,“伯父安好”。
旁边的萧妃亦屈膝,“大兄辛苦”。
烦了回礼,“太子殿下,萧妃娘娘”。
二人忙侧身避过,“不敢当伯父(大兄)礼”。
进到正厅,烦了被让到主位,萧妃坐在另一边,李昂则陪于侧位,相比从前,这娘俩已经有了些气度,不再如从前那般小心翼翼。
先问李昂所学,得知自去年表弟便让他出入三省,跟宰相们熟悉政务,还主持过几次政事堂议事。李昂问战事与吐蕃局势,烦了大概说了一下。
李昂抚掌赞道:“伯父去岁出征,朝野皆言必胜,吾以为然,却不想伯父一年之间,以两万劲旅先复陇右,再战河湟,更收河西,军旗所指,贼皆奔溃,此等功业,恒古未闻”。
烦了摇头道:“陇右之战,贼势衰而去,河湟之战,皆赖士卒用命,至于河西,乃张议潮首功,我未出力气……”。
李昂却笑道:“陇右乃伯父多年谋划之功,河湟之战,天下皆知伯父亲冒矢石,以堂堂之兵击溃贼寇,至于河西,若非伯父退让,张议潮如何成事?伯父之功绩,世人皆知,不可过谦”。
烦了摆摆手,表弟召他进宫却让他先来少阳院,李昂一味夸赞,这番安排大有深意。
遂话锋一转,试探道:“昂儿,听闻京城上下多有催促朝廷西征者,可知何故?”。
李昂答道:“此利之所驱尔”。
大唐兵锋正锐,距离收复西域打通丝路只差一步,上下都有些等不及了。
烦了点点头,说道:“天下熙熙,为利益奔走,此乃大势,不可违逆,我去安西,正为此势而行”。
李昂略沉吟片刻,低声道:“伯父乃国之重臣,更宜坐镇京师”。
烦了眉毛轻动,有些出乎预料,先看坐在旁边的萧妃一眼,又看向李昂,缓缓道:“昂儿,我乃武人,当为国戍边……”。
李昂抬头正色道:“李昂信伯父,伯父何故不信李昂?”。
烦了也正色道:“昂儿,镇守安西乃我毕生夙愿,非不信你……”。
李昂恳切道:“伯父为先帝臣子,南征东讨,多出谋略,为陛下殚精竭虑,甘冒矢石。今伯父却要弃李昂而去……”。
烦了正要辩解,有宦官来传旨,陛下请太师紫宸殿赴宴。
“容我思量”,随口敷衍一句,起身走向宫外。
刚到院子里,萧妃快步追至身侧,这个举止可不妥。
“萧妃娘娘还有话说?”。
萧妃道:“大兄要走,妾该送一送”。
走出几步,却低声叫了一句,“兄长”。
“嗯?”。
“妾听说文安公主临阵击鼓破敌,心向往之,兄长哪天有闲暇,讲于妾听”。
烦了深吸一口气,快步离开。
进到紫宸后殿,表弟躺在榻上招手道:“哥,快来”。
烦了快步过去握住他手,细细打量一番,点点头道:“还好,还好”。
与去年相比,表弟要憔悴的多了,脸上仿佛蒙着一层土,却也难怪,常年卧床,气色能好才怪,不过看样子暂时问题不大。
宫婢送来酒菜,哥俩边吃喝边说了河湟与河西战事,又说吐蕃与回鹘局势,最后表弟主动提起了那道密诏。
毛病出在李昂。
“哥,非是有意要吓你,是昂儿再三央求……”。
表弟贪玩,也有些懒,但他从来不是傻子,他知道自己身体撑不了太久,作为皇帝,身后事无比重要,要提前布置。
皇权更迭,老皇帝升天,小皇帝上位,如今朝堂内外倒是没什么大事,可李昂实在太弱了,没威望,没天赋,没后族助力,连政事都不懂,表弟只好抓紧时间让他学。
经过一段时间学习,李昂懂了一点治国是怎么回事,却更知道了自己从前的浅薄。
儒家经典上说的头头是道,什么天子尚俭,什么勤政,什么慎兵,什么亲君子远小人,可真到了实际处,那些套话百无一用。
治国需要的是最实际的东西,比如权谋策略,通晓上下,兼顾各方,让步妥协,雷霆手段以及对人心的把握等等。
不懂没关系,用懂的人,至于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懂,会不会把你坑死,那就要看你的眼光和运气了,一旦用错,那就会出大事,你也就成了昏君。
李昂发现君子和小人根本无从分辨,一个个都是人精加戏精,唯独他自己跟个大傻子一样。看上去一身正气的人可能是个人渣,看上去样貌猥琐却可能是个能吏,按书上所写根本就是扯淡。
还有威望,这个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真的太重要了,同样一道命令,有的能换来下属竭尽全力,有的却只能换回阳奉阴违,而他这个未来的小皇帝能换回什么只有天知道。
李昂终于明白了父亲的话,也明白了为什么他成天吃喝玩乐,大唐却在大步向前,上下也没人骂他昏庸。
很简单,先帝给他留下了依靠,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叫几声哥,等着做明君就行。
“我呢?谁给我挡风遮雨?谁给我出谋划策?谁给我东征西讨?谁帮我震慑群獠?”
他突然有些慌,老爹要升天,伯父去西域,留下偌大的大唐,不但没人依靠,还得先背上排挤功臣的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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