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兄弟回到家,双脚还没跨进客堂间的门槛,就听到了丁嫂的说话声。
丁嫂今天来干什么?
她既然被高希砸了“吃回扣”的买卖,村口茶摊的生意又不怎么样。她就打定了主意,赖上了高家。
此时,她正不停地向着高刘氏絮叨:“阿姐,你说说看,这些年我也没帮你少卖布吧,你省了多少心!若是卖给那些来村里收布的牙人,你能卖出好价钱?”
这丁嫂虽说是乡下女人,但往镇上跑得多,算是有点见识的村妇。她自己吃不了织布的苦,却爱帮人卖布,顺便吃点回扣。
实际上,这种“中间商”是经济活动中再正常不过的职业了,但坏就坏在她回扣吃在暗里,别人还不明不白地承她的情。
表面上是去镇上办事,顺便帮村里的织户将布匹卖给布行,暗中却从布行那里捞回扣,甚至直接从货款里再偷偷扣掉一部分。
“可你家高希倒好,说我得了布行的好处。天地良心,那布行的尺子有问题,我怎么会知道?”她越说越理直气壮,自己都差点信以为真了。
“阿姐,如今我在这丁家村算是抬不起头了。以后我是不会帮你们带布去镇上卖了,你们自己去吧!只是你家高希让我丢脸,这笔账怎么算?不如你和我去见族长,说个明白。”她倒耍起赖来了,还做出要拉高刘氏去见族长的样子。
高刘氏哪里经得住她这一翻又拉又打、又强词夺理又胡搅蛮缠的操作,正百般无奈间。
“好啊,我和你去见族长!”高希早就听到外间丁嫂在胡吣,走进客堂喝道:“来来来,我这就和你去见族长。让族长评评理,布行短了尺寸,你为何帮着布行的掌柜说话?李掌柜被戳穿,你为何又不见了人影?你以前有没有拿过黑心钱?”
高希不等说完,就走过去一把拉上丁嫂,真地就向门口走去。
丁嫂不曾防备,居然被高希直接拉到了院子里。
“你你你,这这这…”丁嫂没想到高希比她还横,她哪里是真的想见族长。
若真见了族长,怎么解释?
说布行短了尺寸是对的?说高希大闹李记与她无关?说以前没拿过黑心钱?这不是越描越黑吗,纯属自寻死路!社死!
她已经听说了,村里有织户去族长那里将她告了,虽然证据不确凿,但到底是坏了名声。
那些织户,不来找她算账就算好的了,她哪里还敢自己送上门去找族长。
“啊呀,我不活了,呜呜呜,我不活了,你们高家欺负人啊!”她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装腔作势地大哭起来。哭声却像戏文,哭腔还带着昆腔南戏的调门,不让人同情,反而让人想笑。
丁嫂为何来闹?一是被砸了买卖,心有不甘。二是村里的织户不再信任她,她少了一笔浮财。她又认定高家是小姓,便想来讨便宜:要么还我名声,要么赔我钱。
早有邻里听到高家这边的大动静,聚拢到了高家门口来看热闹,丁嫂也越发撒泼哭闹得厉害,松江府本地人谓之“人来疯”!
她以为自己在高家这么胡闹,高家就没办法。你看左邻右舍来围观,高家碍于面子,就会向她妥协。于是,她哭得更卖力了,哦不,是唱上了:
“停业多日心内焦,为借债东奔西跑。呜哩呜哩呜…我好似茫茫大海一叶船,波浪翻滚,望不见岸和边。呜哩呜哩呜…“
她还真的唱上了,边唱边哭,边哭边将双手不断地随着唱词拍打在泥地上,击起阵阵浮尘,场面比戏精彩多了。
唱的还是昆腔南戏《十五贯》,这是戏中一位被冤枉杀人通奸、名唤苏戌娟的女子的唱词。
大字不识的丁嫂还挺会挑戏,捡了一出蒙冤的戏。
高刘氏和丫头静香,只能一边苦劝、一边想拉她起来,她却越发得了意,索性任性地演、任性地哭。
高罕和平安则去劝看热闹的人散了。
丁嫂的儿子子龙也听到动静,赶了过来。一看这情形,实在丢人,连忙也去劝吃瓜群众们赶快散了。
这么好的家门口的免费戏,怎么散得了!
高希早看透丁嫂的心思,他才不劝呢!
高希先是乐呵呵地站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后来干脆从屋里搬了一把小板凳,端了一碗茶,坐到丁嫂面前不远处,一边喝茶一边叫好:“唱得好,再来一个!”
高希这是不给丁嫂任何台阶下,丁嫂心中那叫一个气哟!
她哭又不是,不哭又不是,只能硬撑着将这场“哭戏”演下去。灰尘、泪水,还有汗水,弄得一身都是,头发都散了。
高希看够了,这才走过去,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如果还想赚佣金,我自有办法,还能让你赚得更多,名声也能还给你。你如果想哭,你就继续哭,大不了去见族长。我的脸皮,比你想像中要厚得多!”
还真灵!她立马收了哭声,用满是灰尘的双手,在脸上胡乱擦了两下,本想抹掉泪痕,不想留下两抹黄土印。她站了起来,半信半疑地问道:“当真?”
“当真!”高希斩钉截铁。
看热闹的邻里一看没戏了,就各自散去。
“你知道,为何村里织户不再要你代卖布匹了?”高希也不等她回答,直接说了下去:“因为他们怀疑你拿了布行的好处,甚至发生布行用短尺量布这样的事,你还帮着布行说话。”
丁嫂自知理亏,没有作声。
“其实,为人办事,收人钱财,天经地义!”高希此言一出,在场的众人都吃了一惊。
咦,刚才你还说丁嫂和布行串通,得了好处,村里人才不信任她的吗?这会子怎么又说,为人办事收钱,天经地义了?
高希看看众人的表情,笑起来:“哈哈,收钱可以,要收到明里!比如为人牵红线的媒婆,收钱就收在明里,没人觉得有何不妥吧!”
“你倒是讲讲看,怎么收到明里?”丁嫂问道。
“我已经与镇上锦绣布行的张掌柜说好了,以后我们村的布匹都卖给他。你丁嫂愿意,就居中牵头、协调,仍旧负责与布行联系、结算这些事。只要事情办成,布行每月支你一份月银。”
“真的?”丁嫂的语气明显带着意外之喜。
“当然是真的!”高希回答得很干脆,“现在你要做的事,就是赶快组织织户,让他们愿意一起卖布给锦绣布行。”
高家人早就明白原委,但丁嫂和子龙还是一头雾水,高希也不多解释,说道:“子龙,织户和布行之间要订一个契约,我不知契约的写法。劳烦你,我说个大概,你来写吧!”
于是,高希将自己和锦绣布行张掌柜说的“供销合作”的事,又说了一遍。
丁嫂和子龙,恍然大悟。
子龙根据高希的意思,将契约草稿写完了。高希看了看,没什么问题,便让子龙这几天多抄一些,都交给丁嫂。
“子龙,这契约就叫’供销合作契约’吧!”
“丁嫂,你就照我刚才说的,去和织户说,让他们一起参加供销合作,能办成几户是几户。马上就月底了,我便让布行派人来村里收货。”
末了,高希没忘了给丁嫂再吃定心丸:“只要能办成,每月少不了你一份月银。一两银子如何?”
明代,一个普通的县衙皂隶也就差不多二两银子的月银。明初的时候,一两银子可以买一石大米呢!一石米重120斤。这可比丁嫂原来偷偷摸摸拿的回扣多多了,而且都是明面上的,堂堂正正。
“一两?够了,够了!”丁嫂眉眼都笑弯了,脸上的两道黄泥印也一起跟着弯了。
高希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还要给丁嫂这么件好差事?
一来这个女人做“中间商”这么多年,非常熟悉布行的情况,确是不可多得的销售人才;二来丁家是本村大姓,又属实得罪不起,让丁嫂出面办事,反而可以利用大姓的优势,说动村里的织户参加供销合作。
丁嫂原来只想来闹一场,却没想到天下掉下这么大一块馅饼。她既欢天喜地又心急火燎,恨不得立马办成这件事,等着领那一两的月银。
“我这就去办,我这就去办,等我的好消息!”也没叫上子龙,她就披头散发、自顾自急匆匆地往外走,头也不回。
此时,她兴致颇高,嘴里又哼上了《十五贯》的唱词:
“姨娘待人心肠好,为借债东奔西跑,离开她家才黄昏,一路行来更已敲”
还是这出蒙冤的戏,居然被她唱出了欢快的心情,我勒个去!
这村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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